齐国临淄又一场禅让的闹剧即将上演的时候,适和军中的几人离开了军队,马不停蹄地奔回了泗上。

    临淄那里的墨者传来的情报准确,齐国政变成功已成定局,田午不知所踪逃亡,齐国已经没有抵抗的能力。

    这一切,都让墨家终于松了口气,开始应对禽滑厘重病之后墨家一直没有一个真正的巨子的问题。

    其实这不重要。

    有些事已成定局。

    重要的是……一个崭新的时代即将来临,而这个新时代的开篇,就要面对对齐和谈、泗上新法、诸侯会盟等一系列关系到墨家之后十余年基本战略的大事。

    墨家的规矩,使得所有墨家的高层必须要返回共商。

    正如田剡身边的谋士所想的那样,田午和墨家没有私仇,田午不重要,重要的是那个屠了武城的田午必须死在天下人面前。

    所以逃亡的田午和齐国那边传来的“田午躲入宫中被抓”的消息,不管真假,都证明齐墨战争的大势已定。

    唯一可能的意外势力,现在都忙着打仗、变革和舔舐伤口。

    是该先返回泗上共商大事的时候了。

    …………

    泗上某处的屋内,因为重病嘴歪眼斜的禽滑厘努力地冲着适笑了笑,用已经口齿不清的话说道:“勿忘利天下之志。”

    然后便不再说话,而是冲着旁边的人点点头,旁边那人拿出了一封厚厚的、由禽滑厘身边的人笔录的一些信件。

    出了门,适问秦越人道:“巨子的病情……”

    秦越人摇摇头道:“怕是熬不过岁末。”

    两个人不约而同地叹了口气,他们都见证过那些墨家先辈的死亡,墨翟去世之后,当年追随墨子的那些墨家的人物一个个走了,当年商丘城下的七悟害,即便算上被适挤下去的魏越,也就剩下了寥寥数人。

    新的面孔越来越多,同心同德同志,适并不孤单,可却有些悲凉。

    泗上的生活还是那样,蒸蒸日上,喧嚣吵闹,市井间的人流行色匆匆,彰显着活力。

    然而墨翟去世前的那些话,始终压在适的心头,墨子看到了新时代的美好,也在生命的最后一个月看到了新时代的丑恶,他曾问过适是不是可以杜绝,适骗了墨子说可以一步跳到最终的乐土,送走了墨子。

    那番话没有几人知道,适也清楚自己在骗当年重病的墨子。

    现在,禽滑厘又将去世,在去世前病床上口述的那些东西,适匆匆扫了一眼,禽滑厘对于未来充满了希望,一句没谈将来墨家应该如何发展壮大,而是着重谈了谈新时代之下那些分封建制时候并不存在的新的苦难。

    摆在墨家面前的事很多,路很长。

    第二天下午,各处墨家之前被选为悟害、候补悟害和委员的五十多人齐聚,虽然还缺了大约十余名不可能返回的墨者,但已经可以召开同义会了。

    之前禽滑厘重病主持日常工作的高孙子不再是这次会议的主持者,适的身份决定了他回来后必须由他来主持。

    五十多人中,适看到了告子的身影,虽然排名靠后,但这个在墨翟时代被同志们称作“口称仁义行为仁义、不若开除”和被墨子评价为“想要出仕胜过行义、自身的矛盾没有解决和谈解决天下矛盾”的人坐在这里的局面,也算是墨家如今的一个缩影。

    周安王之前加入墨家的那群理性主义者老的老、死的死,新一批的人成长起来,很多人是心怀投机的,这一点谁都知道。

    告子也算是老资格的墨者,入墨的时间比适要早,而且活的也长,孟子学成之后的第一战就是个告之辩论“人性”的问题,用了偷换概念的手段单方面宣布获胜。

    告子是有才能的,这一点适也得承认,但是在墨家内部风评并不是太好,而且还被墨子点名批评过,但后来因为墨家逐渐壮大,他也“改头换面”。

    论迹不论心,总归是那些知道告子之前心迹的老墨者逐渐凋零,告子也按照墨家的规矩,如今也被选入了墨家的核心外层。

    当初告子被墨家内部的同志排斥的主要原因是他爱起高调,一天天利天下和仁义的口号喊得比谁都响,但是自己做起来的时候却不是那么回事。

    这倒是可以更改的,而且口称利天下总比口不利天下要强,加上他本身的才能,至于他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那就没人知道了。

    如今他“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按照墨家的组织程序,告子这些年也实在挑不出什么毛病,总不好因为当年墨子的一句评价就断了告子的政治生涯。

    有些事,按照规矩走一点问题都没有,只不过规矩之外有太多难懂难以处理的东西。

    加之适本身也不反对投机者进入,因为墨家的这套行政体系许多的人太多,只靠理想主义者实在是凑不出那么多人。

    这些都是潜在的问题,墨家一路走来太顺了,并没有一场劫难让每个人都露出本来的面目。

    除此之外,越来越多的泗上本地人成为墨者,并且形成了一个逐渐庞大的势力,使墨家内部那些之前“集天下之士”的群体和“泗上当非攻立国”的群体之间的矛盾也需要解决。

    工商业发展和农民之间的矛盾,也是个问题,甚至算是一个上个问题的缩影。农夫过于保守,工商业对外扩张之利对于他们其实诱惑不大,因为墨家不是军功授田,而且已经完成了土改;工商业则需要广阔的市场和对外征服、扩张、殖民,尤其是在墨家的手工业水平胜过天下诸侯一截的时候,需要的是市场。

    军功爵奖励耕战,会激发农民的积极性,然而问题是之后怎么办?弄没了贵族,再弄出一堆新的军功地主?而且秦国的军功爵制度也是半农奴制,授予的土地得需要有人耕种,否则一个九口之家不能雇人给他一万亩土地,他能耕种的过来吗?

    这个问题需要解决。

    满头白发的高孙子仍旧固执地穿着草鞋短褐,以他为代表的自苦以极派和新成长起来的认为不必自苦应该适当享受的派系之间的矛盾,也需要解决。

    认为墨家的政权已经稳定,并且将墨家当做一个可以出仕的地方的游士阶层和墨家内部道义的“义为先、禄为后、为利天下死不旋踵”的精神也有巨大的矛盾。

    在这之前的几年,泗上还闹出过一个沦为街头笑谈的大笑话。

    因为当年潡水之战前,墨家宣传的义以“非攻”、“止战”、“尚贤”、“弭兵”为主,加上墨家人无分贵贱尚贤而任的政策,使得许多士人在潡水之战结束、墨家霸泗上之后带着一种颇为微妙的心态,来到了泗上。

    士阶层算是这个时代的文化阶层,但是素质良莠不齐。

    自然有吴起这样的能人,却也有自以为自己高人一等手段绝伦的人物。

    而墨家这边又碍于一个问题——墨家这边的文化,是融合了墨、道、法以及适所知晓的那些东西之后另起炉灶,这就导致了一个尴尬的问题——一些士在墨家眼中,其实算不得什么文化人。

    论及九数,九数之学在泗上,这是天下皆知的。

    论及稼穑,稼穑贱业泗上最强,这也是天下皆知的。

    论及六书,泗上墨家用的文字和诸侯都不同,简而化之,颇有秦味儿,但又不一样。

    论及礼乐,说句难听的,墨家本身曾经也是搞迷信的,祭祀手段和对象都和时代主流不同。

    论及道义,墨家的义更是自成体系,自我完善。

    这就导致了墨家可以撇开贵族单干,因为墨家不需要贵族作为统治阶层的官吏。

    但是,也导致了许多自认为才能无双的士,到了泗上之后难以准确定位。

    而且一些人来到泗上的心态,实在是有些可笑。

    比如那个几年前的笑谈,源于当初在酒肆两个士人酒后的感叹。

    先是一个觉得自己才华不错、到了泗上必可被重用的士借着酒劲儿,在酒肆前,弹剑高歌《褰裳》。

    子惠思我,褰裳涉溱。子不我思,岂无他人?狂童之狂也且!

    子惠思我,褰裳涉洧。子不我思,岂无他士?狂童之狂也且!

    这歌很有情调,其实就是个女子娇嗔地和男子打情骂俏的歌。

    翻译过来,就是:

    你要是真的爱我,就翻越山水来找我。你不找我,我要跟别人跑了啊,有的是人追我。你这个笨蛋笨死的你。

    歌以咏志,弹剑唱情,唱的当然不是情。

    再说若是女子娇嗔便很美,可男子要是这么娇嗔就有点恶心了,这唱的是自己有才能,泗上不留爷,爷去投诸侯。

    唱完之后,旁边的一个同行的士也跟着唱了一嘴。

    不过他唱的比这个伙伴委婉一点,唱的是《摽有梅》。

    摽有梅,其实七兮!求我庶士,迨其吉兮。

    摽有梅,其实三兮!求我庶士,迨其今兮。

    摽有梅,顷筐塈之!求我庶士,迨其谓之。

    这个比上个委婉之处在于,他没说“要跟别人跑了”这么直白的话,而是说我现在求嫁啊,快来娶我啊……

    唱过之后,倒是传到了一些墨者的耳中。

    一些墨者便笑道:“禄胜义也,不可用,且才,莫须有尔。”

    让这两人去学习,又不去学,认为自己的才能足以为官,是以作狂态以求闻名。

    然后被几个小年轻的军校学生当众问的哑口无言,面有惭色,再不入泗上之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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