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国和墨家之间的纠葛,从一开始就不只是这两家的事,到现在还不是。

    所以和齐国缔结和约也不是两国之间单独的事,也不只是简单的墨家的一件对外的和约,而是涉及到天下和墨家内部。

    若站在一个后世的角度看,这一次诸侯会盟墨家和齐国缔结和约,将意味着延续了数百年的春秋时代的终结,意味着周天子宗法体系的彻底崩塌。

    三晋封侯,田氏代齐,那是一个暗处的时代分野。

    三晋封侯源于三晋伐齐,三晋伐齐是有周天子授权的,即便是天子无实权,但是其结果是三晋“献俘于天子”。

    越国趁此机会对鲁、齐的征伐,那只是以越伯的身份履行天子伐齐之命、支援自己的盟友。

    而这一战之后的这一次会盟,墨家不会在乎周天子,因为周天子至今为止没有给墨家一个真正的名分,换而言之墨家也不稀罕。

    而且这一次会盟是要解决很多问题的,为之后的天下大势营造一个更为有利于墨家的环境。

    齐墨之间的事。

    中山国独立的事。

    魏、韩、赵三国飞地互换的事。

    楚国魏国韩国郑国之间的边境和榆关的归属……

    种种这些问题,都要在对齐缔结和约的时候谈到,因为这场会盟必然是由墨家来主持。

    谁都不行。

    魏国现在担忧墨家和楚国合作。

    楚国自己无法夺回榆关,更遑论大梁,需要墨家的支持。

    郑国现在面临着被魏国放弃给韩国的险境,需要墨家的非攻作为支撑。

    魏、韩、赵三国互换飞地,需要一个主持者从中操控维持“公平”。

    这个主持者,按照以往的规矩,都是霸主当。

    墨家不在乎个主持会盟的身份,也不在乎周天子那边的态度,但是在乎这一次主持会盟之后所能攫取到的利益和有利的形式。

    为此,对齐的和约,必定不能够胃口太大,也必定要选择撤军。

    同样,这件事牵扯到更多的复杂问题,牵扯到墨家之后利天下大略的合理性和合法性。

    周天子的宗法分封体系的正式崩溃、周边夷狄的全面溃败、火药铁器带来的农耕民族和骨器游牧民之间的巨大差距,都使得“天下”这个概念缺乏一个更为稳定的想象力支撑。

    齐桓公尊王攘夷,不算楚国,北方燕国面对的夷狄那时候还强大,各诸侯都需要面对夷狄可能的威胁,“中国”这个概念在那时候是有文化基础和想象力支撑的。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再加上华夷之别。

    墨家支持“同义、统一”,但是反对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的本来意思,因为如果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那么民众分走贵族的土地就是违背了道理的。

    既要反对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又要为将来维系一个稳定的共同体;又要提防各国之间的创造民族,这就是这一次对齐和约以及附属的诸侯会盟要解决的最难、最复杂的事。

    算起来,孔子算是启百家的人,毕竟开了私学先河,而一整套的体系理论的发展乃至百家争鸣,在“天下”这个问题上的脉络也就有迹可循。

    仲尼之前的现实,就是礼崩乐坏。

    礼崩乐坏,意味着以周天子为枝干的、维系九州是同一个想象力族群的、周天子拥有神权和法理的时代就要崩裂。

    对此,孔子想的办法是往回退,退回到礼不崩、乐不坏、征伐出自天子的时代,以维系诸夏的统一存在,形成一个内部分封的外部独立结构。

    到了墨子的时代,礼崩乐坏的更加彻底,宗法分封体系已经支撑不下去了,墨子的想法是承认既定的现实,推行国际法准则,使得分出来“义”和“不义”,非攻以维系天下的和平。

    而等到适出现之后,墨家的整个理论在很大部分上被修正,提出了新的“同义”的概念,而同义的基础是书同文、车同轨、度量衡天下一致、善恶标准和义的标准天下相同,形成一个更为紧密的文化族群。

    比如说当初有人问墨子的“我爱邹人胜于越人、我爱鲁人胜于邹人、我爱我家乡的人胜于外地人”这个问题。

    仲尼的解决方式是“征伐出于天子”,使得天下还是天下人,不会割裂,即便内部有所割裂,但是依旧属于“普天之下”的天子,靠微管仲吾其披发左衽的文化认同,保持天下人的基本向心力。

    墨子的解决方式,是“非攻”,推行天下准则、承认各国之间分裂的现实,因为孔子的手段已经证明无效,诸侯不可能同意,那么就退一步承认现实,依靠“兼爱”的说教和道理的宣扬,解决邹人、越人、鲁人、齐人的问题。

    适的解决办法,则是说教太难了,那我们统一吧,统一之后不就不存在邹人鲁人的问题了?这个问题解决起来太难,我们不去解决问题,而是把这个问题本身搞掉,换个更容易解决的问题不就得了?

    只要能够完成大的“同义”,那天下也就离兼爱更近了一步。到时候要解决的只是“我爱乡里人胜过爱外乡人”的问题,而邹人鲁人的身份消失了成为了天下人。

    解决不了问题,那就解决问题本身。

    如此,“义战”与“不义之战”的理论就必须要解决。

    单纯的内战,基于墨家的义,必然是不义的,尤其是为了掠夺土地和财富的诸夏内战,这是墨子定下的基调,是可以修正理论,但是不能在原则问题上颠覆。

    然而,如果是因为贵族的存在不合理、一个统一的诸夏更为符合“利天下”的主旨、解放其余的受贵族制度之苦的庶农工商、并且用“君臣民之通约也”和“道法自然”的理论解释庶农工商获得政权的合理性,那么这就解决了“义战”的问题,使得墨家所做的一切不是单纯的诸侯相争的内战。

    所以这一次会盟的基调,就必须围绕这个问题,逼着诸侯承认一件事:墨家对齐国一战是合理的。

    怎么逼着诸侯承认?那就必须要算好各国的态度,出让一些国家的利益,获取另一方得利国家的口头承认。

    这也正是适对于“非攻立国”一派充满警觉的原因,也是他成为巨子的第一场讲话就认为“非攻”是对的、但是不符合现在的局面、需要换一种手段的原因。

    他在搞修正。

    因为“非攻立国”一派,是基于墨子的“非攻”之义的,不能反对非攻本身,只能反对此时非攻。

    而且因为墨子的理论和威望,导致“非攻立国”的言论是有理论基础的,也有足够的泗上的自耕农的人口基础,这是危险的。

    周天子宗法体系崩塌之后,诸夏的局面有点难看。

    非攻立国,导致的延续必然是周天子体系的彻底崩塌,“非攻”和“义战”的国际法将可能出现,可能使得诸夏成为“国际”而非“天下”,使得墨家今后的一天下可能会造成巨大的、名为民族觉醒的阻碍。

    到时候,墨家内部就会出现思想混乱,这是绝对不容许出现的局面。

    所以,这一次齐地缔结和约以及之后的诸侯会盟,必然不能谈“非攻”这个问题,也绝对不能以“第四次弭兵会”为主题。

    因为适刚入墨家的时候,说的是墨家的未来是“约天下之剑”。

    这个解释有两种。

    适修正后的解释。

    原本墨子的“非攻”的解释。

    这就使得墨家内部的局面其实原本看起来要复杂。

    对齐缔结和约,适要压制激进派,他们支持适对约天下之剑的解释,所以他们希望趁此大胜快点解决天下的纷争,同义一之。

    会盟诸侯,适要压制非攻立国派,他们会支持适在齐国退兵的举动,但是却可能以“非攻”和约天下为会盟的主题。因为墨家现在已经挺强大了,那应该继承子墨子之志,做各国诸侯的约束者、做非攻之法的执行人、做诸夏的宪兵和非攻之国际法的刑吏。

    即这个“约天下之剑”,是“墨家的义做执剑人的义,约天下人的剑”还是“墨家这个政治主体做执剑人,约天下诸侯的剑”的分歧。

    适有自己的嫡系派系,不过墨家内部不可能真的是上下一心无派无系。

    对齐和约是要“说服”高孙子一系,而不能用非攻立国派来压高孙子。

    诸侯会盟的主题和今后重“诛不义”而轻“非攻”的舆论基调,要结盟高孙子“压服”非攻立国派,而不是简单的说服。

    换而言之,高孙子那边可以讲道理和作为同志的批评,但是非攻立国派要被“批判”。

    批评和批判不一样。

    因而,对齐和约这件事,事必须要把道理一一摆明,要说服高孙子,要用道义、利益、将来的局势三个方面都要证明合乎墨家之义、合乎天下人的利益、对将来的局势大为有利。

    只有这样,才能够达成目的,说服这个很重规矩但也很执拗的人。

    只讲利益,不讲道义,天下诸侯谁都可以讲,唯独墨家不行,早有诸侯说过,墨家的义有时候就是墨家的镣铐羁縻,比如屠武城拖住公造冶这件事就是利用这个“缺点”。适这个巨子不讲义,那他很快就会被推翻,商丘改组之后墨家的巨子必然是要掌握意识形态解释权的。

    而墨家本身的功利主义特性,又使得适不能够空谈道义,还必须要讲实实在在的利益,否则他也不会多数的讲实践实际的墨者的支持。

    至于将来的局势,那是关起门来说,只要在场的人认可就行,而且这些年来适对局势的判断一直大体正确、甚至有些时候“未卜先知”,这是可以利用的一个心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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