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支持楚王变革一派的中坚力量是士阶层,但大司马并非是士出身,而是大贵族,若不然也不可能身居大司马之职。

    但楚司马是楚王两代一手提拔起来的,又和那些传统大族并不相合,对于楚国的变革以及楚王的政策还是支持的,算的上是楚王的肱骨。

    楚国的士阶层和天下别处一样,其实是有两种士的。

    一种是有封地、或者领取俸禄禄足以代其耕的经济属性上的分封建制的士;另一种就是如今天下遍布的游士。

    譬如适,就他那个出身,和士这个身份八竿子打不着,但自从加入墨家之后成为了墨子的弟子,那么他就算是广义上的士。

    再如后世的苏秦,年轻时候穷的嫂子横眉冷对,佩戴七国相印归乡感叹,当年要是自己有二百亩地一头牛,哪里能混成今天这样的成就呢?

    楚国士阶层力量的崛起已经很久,但一直难以和真正的大贵族抗衡,历史上吴起的惨死也印证了这一点。

    楚国自从大梁榆关惨败之后的变革,实赖墨家之力颇多,不少墨者接受了组织的命令而在楚国出仕,充当一些基层官吏,担任楚王新军的教官。

    这其实算是一种交易。

    墨家帮着楚王编练新军、在楚王可以直辖控制的部分土地上担任官吏推行一些变革政策;楚王默许墨家在楚国传播道义、授予墨家一些工商业品的免税权。

    墨家又不是忽然出现的,百家学说的传播在诸夏诸国本来也是一种传统,在墨家的各种“极端害天下”的道义出炉之前,哪一个诸侯也没有认识到这种学说传播的可怕之处,因而并没有禁止。

    再一个就算禁止也管不了,不说别的,就楚国连中央集权、掌控令尹这样的事都做不到,却妄想楚国能够严密地控制基层严禁继承下各种道义的传播和结社,那实在是做梦。

    到现在,泗上墨家已经露出了獠牙,而且这獠牙上面丝毫不掩饰沾着的血迹,楚国的统治阶层也开始慌张了。

    墨家对楚国的渗透可谓是不遗余力。

    靠近泗上、淮水的地方,物质诱惑、救灾救人,俨然承担起第二政府的职责。

    远离泗水、但经济发达的南阳地区,开挖铁矿、发展工商、传播学说、听者塞途。

    靠近南海的苍梧洞庭,商贸往来,络绎不绝,边境合作,修筑运河。

    各种楚国出身的墨者不断地派往家乡活动,在高柳立下赫赫战功的屈将子直接调回了楚国主持楚国墨者的一些工作,以至于一些村社已经出现了类似于当年邓析在郑的场景:有问题、有矛盾,不找当地政府,却找墨家在当地的基层组织解决……当然,就楚国的集权程度,也谈不上什么当地政府。

    更有甚者,于鄢郢,号称墨家有令,市井游侠十有七八皆以命从。

    楚王的变法,变得有点快,有点狠,其实超出了楚国的正常变法速度,因为墨家给了楚王不少的贷款,这使得楚王和贵族的矛盾激化的厉害,而楚王又不怎么太敢于招惹墨家。

    这不是说招惹了就赖钱不还这么简单,而是招惹了墨家切断了后续的贷款,资金链一旦断裂,之前在贷款扶植下铺下的过大的摊子就要反噬。

    这几年总算是收到了变法的成效,多多少少开始有了盈余,这腰板儿也便硬了几分。

    然而墨家从始至终都没对楚王、甚至于任何一个诸侯有不切实际的幻想,拖延时间只是为了更为有利,也是为了整个社会的发展进步有工商业者市民暴动的基础。

    这一次楚国和墨家算不上决裂,但也差不多了,楚国大司马很清楚这一次参与会盟,下一步就是将楚国一些公开活动的墨者礼送出去。

    楚王已经感觉到了墨家的威胁,但楚王对于墨家的威胁,还停留在泗上是个新崛起的诸侯这种想法。

    因为在这之前,从未有过某个组织或者学派能够跨越数百里同时起义的能力。

    历史上要做到这一点,得等到“苍天已死、黄天当立”,三十六方有组织地同时暴动的时候。

    既此时无这样的历史,便没有这样的经验,实在是难以面对。

    要把墨家看做泗上诸侯,那么楚国大司马这一次前往魏韩参与会盟、组织防御的策略其实是没错的。

    楚国这么大,郢都那么远,楚国从未考虑到墨家会有一举灭楚的野心,这实在是有些超脱楚国的认知。

    对楚国的威胁,在外部看只有三个方向。

    鲁阳南阳一线;大梁榆关宋国一线;淮水大别山一线。

    前者不必谈,那是三晋和楚整天打仗的地方。

    大梁榆关宋国一线,是晋楚争霸的主战场。

    淮水大别山一线,那是当年吴夺郢都的教训。

    但其实在楚国看来,吴楚之战的淮水大别山路线是不可复制的,尤其是现在的泗上墨家不能复制的。

    当年因为夏姬事件,申公巫臣叛楚,教授了吴国车战,吴国其实也就是晋国培植起来的一个牵制楚国的外援。

    大背景还是晋楚争霸,不想原本打佯攻的吴国搞了个大新闻,生生打成了主攻。

    其二,吴国那是泰伯之后,江汉诸姬被楚国灭了个干净,整天以蛮夷自嘲,泰伯怎么说文王的亲大爷,打着替江汉诸姬复仇的名号,不少楚国的附庸国和被灭的诸姬之后还是支持的。

    其三,当年吴国参与争霸,越国趁机偷袭灭吴,这个教训各国都要吸取。

    现在泗上占据淮北,在淮南颇有势力,但是越国没灭;齐国尚在;精华之地于齐鲁西南魏韩禁脔,在楚国看来泗上也没有这个能力复制当年伍子胥淮河大别山战略。

    所以,在不考虑内部矛盾的情况下,楚国现在面临的威胁只有两个方向,那就是宋中原地和南阳鲁山。

    既要防备泗上,那么鲁山南阳一线,就不在考虑当中。

    所以泗上对楚国最大的威胁,还是宋国一线。

    陈蔡之师曾作为楚国的总预备队和救火员,在不少战役中发挥了独特的作用,但是王子定分裂事件实际上毁掉了楚国的陈蔡之师。

    陈蔡之师是晋楚争霸宋国一线的主力,王子定分裂事件已经过去了十余年,平定陈蔡也不过四五年,平定陈蔡也算是墨楚关系的转折点:陈蔡既得,那么墨家就是个威胁而不再是个助力。

    楚王利用王子定事件,大肆清洗陈蔡地区,对百姓来说这是好事,但对于当地根深蒂固的贵族而言却是一场灾难,使得陈蔡地区成为楚王直辖力量的一部分。

    陈蔡之师的重建和归属于楚王而非县公的决议,使得楚国在陈蔡地区拥有了一支野战集团。

    北上可以参与晋楚争霸,也可以防备墨家泗上将来的侵袭。

    楚王希望借由这一次宋国事件,让魏韩认清泗上的威胁,在中原地区达成反墨防墨同盟。

    楚国有陈蔡军团,魏国有大梁军团,韩国有黄池军团,以及作为附庸仆从国的卫国还有一定的力量,加之墨家和越国齐国的矛盾,尽可能形成一道铁幕将墨家锁在泗上。

    这个反墨同盟的基础,就是魏楚韩三国在中原地区达成利益一致,树立共同的敌人。

    齐国越国,不可能明面上参加这个同盟,但是不需要他们参加,只需要他们有能力牵制泗上的一部分兵力就足够。

    因为墨家对于衰弱的齐越态度极为蛮横,齐国只要参与非不结盟活动就要挨打,越国现在也实在没有主动进攻的能力。

    至于野战干涉宋国那是不可能的,不只是内部政治问题,楚国大司马单就军事角度认为也难做。

    陈蔡军团新建,野战之师也就三万,泗上气候已成,最善于包抄绕后机动,三万陈蔡之师在这个春秋之后的时代已经不足以挑大梁,主动进军容易全军覆灭;和魏韩合力又容易被墨家偷了陈蔡;举国之力而战后援不断变法成果就要毁于一旦。

    再说三国联合作战,百年仇恨,各有心思,想要勠力同心,实在是不现实。

    既是这样,不如以陈蔡之师、大梁军团、黄池军团为主形成中原防御,修建城邑、达成一致对墨的战区联盟,锁住墨家在中原方向的发展。

    砀山围城战墨家干脆利落地结束,为了传播“理性精神”,将砀山之战的各种经验传于天下,让楚大司马也看到了一些别人未必看得出的东西。

    砀山之战打的却是简单漂亮,坚固的城邑半月攻破,但前提是至少五倍的步兵、两倍的炮兵、超群的工兵,这还不算若是有外援需要预留打援部队的情况。

    换而言之,三倍的兵力,不足以攻城。

    那么,如果雍丘、大梁、阳夏、襄陵一线修筑坚固城邑棱堡,陈蔡之师、大梁军团、黄池军团共约十万在此防守,等同于墨家将会失去最善于的机动、绕后、调动的战法。

    譬如阳夏,主力在后,留守万余,墨家想要攻,便要集中几乎全部的主力,这期间只要能够保证盟约奏效,集结在中原地区的三国野战主力出兵,墨家的处境就很危险。

    如果不攻,而是继续直插后方寻机决战,那墨家又至少需要留下万人的部队围城,防备城中的部队切断补给线。

    那样的话,就等同于墨家失去了绕后外线调动的能力,数万人还要分兵围城,哪里还能威胁到各国所必救呢?

    火药、几何学、砀山围城战……这几样东西的出现,其实已经改变了天下的战术,逼迫着各国改变战法和军制,改变以往两军会战一天见胜负的战争模式。

    修堡垒、新城防、边境防守、百里后屯兵、城守疲敝野战之敌的方式已经悄然影响到了各国对于战争艺术变革的思索。

    楚司马所思索的,他相信魏韩的贤人一样也可以思考清楚。

    中原防墨同盟的基础,是泗上崛起的威胁,但除此基础之外,郑国也是个绕不开的问题。

    郑、宋这两个晋楚争霸的缓冲国,如今宋国已经丢了,好在没丢在晋人手中。

    那么,楚魏韩在中原的防墨同盟,就得保证郑国独立、依旧是一个缓冲国,各国不得干涉不得侵占。

    楚国可以放弃大梁的宣称、承认魏韩占据了郑国土地,以此作为真诚的态度,换取魏韩在中原防墨同盟上的一致,但却不会包括郑国分于魏韩,使得楚国在榆关的布防如同在替魏韩守边境,而且随时可能被背后捅刀子的未来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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