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军主将也明白了魏军主将的意思。

    现在这个情况,这个用了几天时间用火炮轰出来的缺口就是一个尴尬的存在。

    不从这里攻,另选别处,要么就要直接攀爬十米高的城墙靠蚁附攻城的手段快速占领城墙高点;要么就是要花时间重新用火炮在别处打开缺口。

    蚁附攻城的损失太大,尤其是守城一方有火器和火药雷的时候。

    再重新花时间用大炮轰开缺口,以城中墨家在这之前表现出来的组织能力,可能缺口刚打开,里面又会修上一段新的城防。

    所以再寻别处进攻就无意义,只能依托这个缺口打开局面。

    然而依托缺口打开局面,恰恰又是城内墨家所希望的。

    魏韩联军依照以往的经验用缺口以点破面直接破城;墨家则反用了这种心理在预知可能的缺口处张开了网等待。

    现在有一处二十丈的缺口,如果后面没有防御,这二十丈的缺口足够了,以精锐冲进去就可以解决。

    后面有防御,那就必须要扩大缺口、拆除两侧还立着的城墙,平整缺口处的地面,为魏韩联军的火炮腾出空间。

    怎么清理缺口扩大缺口?

    就得靠人往前堆。

    可是墨家在后面新建了一道城防,又将两侧还没有塌陷的城墙连成了体系,从缺口处扩大缺口,就要面对城墙上的郑人士卒的防御,损失必大。

    旧城防体系是线,线的一点被破开,那么这条线也就没有了意义。

    新的城防体系是面,是分割开的一个又一个的面,攻击一处就要受到三面的反击;攻下了一点并不能直接破开防御。

    若不扩大缺口,二十丈宽的缺口去冲击墨家组织的新城防,无异于去送,一次投放的人数太少,就算全是精锐也逃不过溃散的命运。

    新郑作为千乘之国的国都,其防御在没有火炮的时候那是相当坚固的。

    历史上韩国灭郑,也是趁着魏楚开战会盟的时机搞的偷袭,而且当时城中涣散根本没有抵抗。

    后来韩国迁都,秦灭韩之战的时候,韩国那时候已经衰落了,而且新郑城也不是被攻破的,而是韩国选择了在洧水野战对垒结果被秦国野战击败,城中选择了投降。

    再譬如秦灭魏时候的大梁城之战,用的也不是正常的攻城手段攻破的,而是引了黄河之水灌溉水淹破城的。

    这一次魏韩瓜分郑国的信心,就源于郑国无心抵抗、多有欲降者、又有复仇大义、还有铜炮正可以轰开旧式的夯土墙。

    不想着几个优势都出了问题,这就使得短时间内破城已然不太现实。

    现在情况明了,外部城墙对于魏韩联军来说就成为了一道极为厌恶的存在。

    对于守军而言,外部城墙垮了,塌了,并不影响里面的新城防体系:不用火炮和火药,十米高的城墙很难攻下,用的话魏韩的火炮不多工兵没有,也不可能迅速破城,城中可以集中民力组织修筑。

    更可恶的是这样一来,攻城的火炮优势就不存在了。

    除非扩大缺口,否则不能够和里面的新城防对轰。

    扩大缺口,火炮又派不上用场:现在不是要轰出缺口,而是要把缺口地方清理干净,整理出通道和部署火炮和士卒集结的阵地。

    打仗不是乱哄哄冲上去就行的,得需要有足够的空间展开进攻部队、部署队形、左翼照应。

    韩军主将便道:“如此,便只能让铜炮继续轰击缺口两侧的城墙,再以步卒向前占据缺口,清理通路。”

    “只是……百五十步,郑人铜炮正可轰击缺口,士卒只怕难以安心。”

    “若是不从缺口处攻,又要花费时间,只怕郑人在内部竟要修出一整条新防线。”

    魏军主将道:“攻倒是能攻下来,郑人并无战心,而且战兵不足,就算是墨家当年守商丘,也是出城反击阵俘楚王才签的五步之盟得以破局。那一战吼,我等自然小心出城反击之事,以十万对三万,长久必胜。”

    “只是……新郑得失,非在于你我能不能攻下,而在于秦、楚、泗上是否干涉啊。不可围城太久,否则对魏韩大为不利。”

    “此事需得迅速回报,只说半月之内,怕是难以破城。除非再运送更多火炮。”

    这一次瓜分郑国因为是偷袭,所以并未携带极多的铜炮,只有一些用于轰开城墙的攻城炮,如今数量不足的问题就严重地暴露出来。

    如果携带更多的火炮,能够在三日之内就轰开缺口,就算墨家那些人有鬼惊神泣之才,却也不可能三日之内修出一道新的防线。

    反过来,这一次如此着急的偷袭,也正是因为墨家和郑国的接触,让韩国很不安。

    一旦要是郑国和墨家合作,墨家派遣那些精通九数几何的墨守重新按照泗上的水准修筑新郑城防,以韩国的攻城能力就要做好围困半年以上的准备。

    问题就在于郑国的问题不是韩郑两国的问题,而是围绕着魏、韩、楚以及在魏国背后蠢蠢欲动的秦的问题,不可能选择围困的手段。

    这一次偷袭也正是如此,如果魏韩集中全国之力,其实就算是墨家早来也没有用,新郑也就被攻下了;可偏偏之前不能集中全国之力早作准备,只能选择偷袭,这就使得攻城一旦没有按照预想的情况发展就要出问题。

    出征之前,韩侯、魏侯、韩相、公叔痤那都是信心满满,认为最多半个月、最少一天,新郑就可以被攻下。

    一切计划都是围绕着这个前提展开的,因为这是一切的前提:如果做两三个月才能攻陷的准备,那也不用琢磨着偷袭瓜分了,那得做好全面开战的准备才行,两三个月足够楚国完成陈蔡之师的动员准备了。

    魏军主将的话再明白不过了,现在战术上攻陷新郑不是问题,多死点人,多花点时间,新郑肯定攻得下。

    但是在战略上已经失败了,不能一鼓而下,使得新郑可以坚守,那就必须要让魏侯韩侯做好准备,怎么进行外交斡旋和应付楚国的质问。

    这边说好了一起防墨,魏韩军队调动告诉楚人说这是为了预备干涉宋国让楚人放松警惕,骗着楚人来会盟,结果会盟到一半,魏韩把楚国的缓冲国郑国给瓜分了……楚国要是不愤怒就鬼了。

    学墨家干涉宋国,快点稳住局面也好,就怕屯兵于坚城之下吃又吃不下,楚国出兵救援,那就麻烦了。

    …………

    前方的消息送到公叔痤手中的时候,公叔痤愣在了那里,半晌都没有说话。

    好半天反省过来后,摇头苦笑道:“墨家守城之术,果然无双。无可守之郑,竟也可以死中求活。”

    其下属官员也知道了这个消息,忍不住道:“楚人已经怨怒,楚大司马屡言此事……楚王又在陈地,只恐楚人出兵救郑。”

    公叔痤道:“出兵尚需时日,墨家与郑尚无非攻之盟,出兵与否还未可知,即便出兵也不可走宋地,我又遣人叫卫人出面诉说墨家不可借路于卫,墨家既要守道义,墨家这边倒可无忧。”

    “楚国那边,出兵少说也要两个月,我军于大梁尚有强军,楚人救郑又恐我们趁机夺了榆关断其后路,必要准备充分方可。”

    “一个月……只有一个月时间,一个月内,必要破城。”

    一个月是公叔痤认定的安全时间,只要一个月内能够解决新郑,那么和楚国就可以谈下去,楚国也只能承认这个局面。

    公叔痤只是没想到墨家仿佛真的有起死回生的能力,明明新郑已经不可守,他们竟然能够想出办法守住,一如当年墨翟在世时候的几次经典的守城战一般,墨家守城之名确实是名不虚传。

    这也更坚定了公叔痤不想干涉宋国的决心,也更加认同于和楚国签订中原地区的区域性防御条约,在大梁、阳夏、兰考到卫国之间修筑一道边境城防,和长城防线完全不同的、依托于新式城防的堡垒。

    打个惊弓之鸟一样的新郑都能遇到这样的麻烦,公叔痤不敢想象去攻打沛邑彭城以及修了十余年的菏泽、大野泽城邑区会如何惨烈。

    思考之后,破局之法其实也不是没有。

    可以立刻动员韩国的荥阳地区的士卒支援,将河东地区的铜炮集中起来,运送到新郑城下,征调一部分河东卒,以万钧压卵之势,迅速解决掉新郑。

    兵力不足,就不能够选择添油,而是全力以赴,拖的越久越容易出意外。

    考虑之后,他迅速上书魏侯,又以相邦之名和负责对楚谈判以及这一次瓜分郑国全权负责的权力,开始调动魏国在中原地区的力量。

    既要支援新郑战场,又要做好对楚国的威慑,使得楚国需要花费更久的时间准备:更久的时间准备,就意味着魏国攻下新郑的时间越多,楚国出兵的可能性就越小。

    …………

    魏韩出兵瓜分郑国的消息传到墨家这边的时候,适还在商丘,对此他并无太大的意外。

    本身郑国的局面就是被他逼出来的,若无他的干涉,其实郑国原本还能苟活一段时间,四五年当无问题。

    是他借着打赢了砀山之战的局面,压迫了一下韩国:我们墨家要伸手郑国了,你们再不打,我们把郑国搞成一个砀山一样的城防,到时候久攻不下,魏楚岂能容易吞并郑国?要干就赶快,晚了可就来不及了。

    既在意料之中,泗上义师又已经在之前就开始批量从宋国撤军,很显然适根本不想干涉郑国。

    反正郑国不是泗上的缓冲国,郑国被瓜分最着急的是楚国,就是要借这个机会离间因为墨家崛起、选择战略收缩而逐渐缓和的魏楚关系。

    不出兵的理由适都已经找好了:不是墨家不想主持正义,奈何非攻同盟只履行非攻之义,郑国和墨家还没正式签订非攻同盟,所以墨家如果出兵是诛不义。

    诛不义不能走非攻同盟的国土借路,所以墨家实在是有心无力啊。宋国过不去、北上的话卫国是小国而且还派人来恳请墨家不要将兵祸牵扯到卫国、南下的话时间来不及,而且就算时间来得及,那墨家要求在楚国通行、驻扎楚国是答应还是不答应呢?

    本来不出兵要把一直呼吁道义的墨家推向风口浪尖,但适却早有准备,把这个舆论的指责推向了魏韩和楚。

    适不出兵。

    但要假装非常想要出兵。

    所以他要派人去楚国,面见楚王:魏韩为不义之君,以大攻小,我们要攻击魏韩彰显天志正义。既要攻击魏韩,所以之前商定的弭兵非攻的条款,就要楚国做个表态:宋国作为非攻中立国,墨家可不可以借路啊?

    想都不用想,楚国打死都不可能认为墨家可以在中立国借路的道义,开了这个口子将来对楚国极为不利,这点远见楚王还是有的。

    不准从中立国借路才是墨家履行了道义,那我们借路楚国可不可以啊?而且作战又需要后勤、粮食、补给、墨家在楚国修筑营寨可不可以啊?

    显然也不可能。

    到时候天下人都会知道三件事。

    一,魏韩不义,进攻郑国。

    二,墨家想要救援,楚国担心墨家在楚国影响加大而拒绝了墨家的条件,墨家为了天下真正能够弭兵不得不遵守自己定下的规矩。

    三,墨家真的想要履行道义,是谦谦君子。奈何君子受限太多,以至于无法出兵,非墨家之罪。

    楚国愿意打的话,适肯定是支持的,没钱可以借给楚王、缺武器缺粮可以借贷给楚国,但让墨家出兵那是不可能的。

    反正魏韩瓜分了郑国,就像是一把尖刀直接插向了楚国的左右翼相接的脆弱处,西是南阳、东是陈蔡、控制淮河支流颍水的上游,楚国不急都不行。

    但适估计,楚可能也就嚎几嗓子,假装出兵作出威胁,想办法坐下来谈判,从魏韩嘴里抠出来两座郑国城邑联通汾陉和榆关,不太可能和魏韩开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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