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件事既然因楚国而起,那就让楚国自己去解决。

    如果不是楚国贵族们放出信号希望联合魏韩干涉宋国,给现在的魏国十个胆子也不敢在背后有秦、侧翼有楚的情况下发出会盟以干涉宋国的号召,更不可能给韩国以吞郑的可乘之机。

    楚王如今就在陈地,这倒正适合举行一个双方的会面,把一些问题谈清楚。

    谈判桌上解决不了全部的问题,但可以在实力对比之下将一些边边角角修缮。

    适现在只是知道魏韩联军偷袭郑国,却并不知道徐弱等人能够想到在旧城墙后面发动民众堆积新城墙的事,因而他对于新郑陷落的判断也就在半个月之内。

    对郑国的态度,在他来商丘之前墨家高层已经达成了一致的意见,现在是由几名老资格的墨者暂时主持日常工作,除非是有极端的情况否则他也不必要求立刻召开七悟害的会议。

    就在魏韩联军出兵郑国后几天、围攻新郑开始的时候,楚国的非官方的使者立刻求见了适。

    商丘的政变各国是否认可现在还未定,所以楚国在商丘的使者只能是非官方的身份。

    商丘正忙着举行各种典礼、制定大宪之类的事,忙乱哄哄而又透出许多新鲜气象。

    楚国使者求见的时候,适刚刚和在宋国的各家学派的领袖人物会面完。

    对于郑国、宋国这两件事,其实从根本上来讲算是一回事,郑国事件是宋国政变的衍生品。

    楚国使者来见适,心里其实还是有些不好意思的。

    这边楚国的不少贵族开扣押监视着在楚国明面活动的墨者;又北上参与明显是针对墨家的会盟,然后又希望借助墨家之力也制衡魏韩南下,但凡要点脸面的君子都会不好意思。

    适倒是无所谓,主动避开了这个话题,没有给楚国使者难堪。

    可楚国的使者却先要把楚国这一次会盟的事说的合理一点,便狡辩道:“此番吾王北上,也正有弭兵和平之意。泗上兵多器利,适子为墨翟之徒,自然秉持非攻之志,这一点天下皆知。”

    “只是仲尼逝后,儒家尚且一分为六,各执一词。吾王信任适子,就是唯恐百年之后墨家却有不谈非攻利民之民,以至于天下灾祸在起。”

    “昔者墨子曾言,城墙坚固民众信任,那么敌国就不敢轻易进攻。适子也说,礼崩乐坏之下盟约想要得到遵守,需得实力相当。”

    “是以,楚人此番只是为了将来弭兵和平非攻,准备在中原地区修筑城邑堡垒,就算将来适子您百年之后,墨家别人为巨子,或许忘却了非攻之义,也不敢悍然进攻,这与您提出的国联各国约束兵力;与周公制礼以使大国三军小国一军天子京畿千里以维护天下不乱是一样的道理啊。”

    适心中暗笑,心想这明明就是个反墨同盟,却又因为墨家在民间舆论造势越来越强又不敢直接喊反墨,毕竟墨家如今在民众中已经逐渐成为了道义的上流。

    于是便弄出一个貌似是防御性的条约,来隐藏反墨的事实。

    对于这种手段,适自然有应对的方法,心想我本来不想提这件事,你却偏要提,那却怪不得我。

    他淡淡一笑,反问道:“若魏楚韩真的是为了中原弭兵,泗上也在中原,此番会盟为何不邀我墨家?”

    “既是为了弭兵,那么这一次会盟我们墨家定然是支持的,我们即刻派人前去参与会盟,也一同歃血为盟……”

    这是最简单的在舆论上的应对方式。

    你们既然说这是一个防御性的和平条约,不反墨,那么墨家要主动参与进去,你们敢要吗?

    到时候若不敢要,那么你们到底是为什么会盟那就昭然若揭了,天下人当然会明白你们的虚伪。

    楚人使者被当头一棒怼了回去,讷讷半晌,又道:“此番魏韩攻郑,其实说起来只怕也和墨家攻宋有些关系。郑人之苦,墨家还是要负责的。”

    “昔年我楚之鲁阳公欲攻郑,以郑之罪多代天而罚之名,墨子说各国就算犯了错,那也由不得别国来教训,这就像是别人家的儿子犯了错,你去打他一顿说这是秉持他父亲的想法,这就是荒谬的。”

    “宋国的事,难道不也是一样的吗?是墨家先违背了自己的道义,才使得魏韩攻郑……”

    适决然道:“此言大谬。岂不闻,民为神主?神为天帝,列国既然存在,那就都是天帝之臣子,所以天帝才有资格惩罚各国的国君,既然民为神主,那么民意即为天志,宋国的民众反对暴虐之政,一如昔年牧野倒戈之商徒、咒骂夏桀之夏民。”

    “那么宋国的事,明显就是儿子犯了错,做父亲的教训儿子,儿子却仗着自己青壮反过来要打父亲,父亲打不过只好叫邻居来帮忙,这怎么能说和郑国的事一样呢?”

    双方政变根本就是鸡同鸭讲,两方对于谁是爹谁是儿子的定义都是反的,也根本不可能争辩出来什么东西。

    楚国使者心中也是无奈,暗想自己也是也是愚蠢,墨家本就善辩,自己却偏偏要去招惹墨家的巨子。

    本欲想要借此敲打一下墨家以让墨家不要置身事外,不曾想反倒是被墨家巨子强问一番使得无可回答。

    适也懒得和对方争辩,这种密室的争辩毫无意义,真要是讲道理墨家还有墨辩一职,宣义部更多的是和民众讲那些深入浅出的道理,力求让民众听懂,和墨辩的侧重点完全不同。

    楚国这件事自己就办的不地道,现在想着希望墨家出来替楚国站台,又要对墨家束手束脚,适也听明白了楚王的意思。

    看得出,楚王不想打,而是假装要打,要借助墨家的力量压迫魏韩,偏偏墨家出于道义又不可能不管不问。

    即便不能让魏韩把吃到嘴里的东西吐出一个仍旧完整的郑国,怕是也要用威慑逼迫魏韩让出洧水右岸的一些土地,从而使得郑国这个深入到楚国心腹的突出部有一部分归属楚国。

    这件事适估计楚王肯定不能和他打招呼,十有八九是要借墨家之力,和墨家谈要干涉,楚王私下里却去和魏韩密谈,到时候卸磨杀驴。

    郑国是楚国出于利益必须要管的,郑国是墨家出于道义应该要管的,这就是双方可以坐下来谈一谈的根本原因。

    既然对方遮遮掩掩不提利益,却非要提道义,适自然也不可能给对方好话。

    尴尬的互相沉默一阵后,楚国使者说道:“吾王遣我来,也是想要请问墨家对郑国之事的态度。”

    适也立刻表态道:“此事关乎诛不义、伐不义。宋君非是墨者,无有伐不义之义务。墨家自然是要管的,但出兵不易。”

    “不过墨家也不能不管。”

    楚国使者也道:“正该如此,方不负墨家扶弱之义。适子既这么说,我便知道该如何回复王上了。”

    他的级别不够,不可能和适谈一些实质性的问题,最主要是来询问一下适的态度,以确定楚国今后的会谈策略。

    之前夹枪带棒地说那些话,无非也就是想要激墨家管这件事,不曾想适二话不说就表态要管,这让楚国使者很有一种无力感,反倒是白白遭了一些斥责。

    正式表态之后,楚国使者也不逗留,匆匆离开了商丘,先去往陈地回报。

    几日后,便从新郑传来消息,说是新郑的墨者已经组织了起来,用了在城内另开城墙的手段防守。

    这个不足为喜,值得适高兴的是那边负责的人秉持的是适的一贯态度:非攻是手段而非目的,既要和弱国的贵族合作,但也不会无底线地合作,而是趁着守城将民众合法地组织在一起、趁着贵族小国君主们惊慌失措的机会发展壮大民众的力量。

    这也算是泗上这些年内部斗争的主线:就拿郑国守城来说,是出于非攻扶弱之义,毫无底线地做贵族的帮手来守城?还是守城的同时要保持墨家独立自主的纲领,既要守城也要发动群众反对旧制度?

    当然其实还有第三条路线,第三条路线就是自苦以极那一派的,大国是混蛋、小国国君也是不义,去他妈的合作,我两边都反,才不借助他们的矛盾,要纯净道义纯净组织。

    这也是是接到新郑来的当地组织的决议之后高兴的原因,至少在新郑的组织当中,自己的路线是被贯彻执行的,能够做到理解的同时又没有在具体的问题上跑偏。

    郑国守得住也好、守不住也罢,那不重要,本身郑国对泗上今后的计划就是一个可以故意放弃引发魏韩楚矛盾的国度。

    对于想到了放弃外城、在内部清理空地重新组织有效防御的做法,也让适极为高兴,这是活学活用自我思考、并且证明泗上众墨者的思维已经进入到了火药时代——手里拿着火药武器却还在用青铜时代的思维方式思考问题,那并不算是足够的进步。

    信上也没有抹去徐弱的功劳,计划也是徐弱提出来的,适早就记住了这个名字,甚至于在徐弱没有加入墨家之前他就知道这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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