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社间,适就墨家第一任书记之时,几辆从晋国来的马车,穿过了宋城的城门。

    这些马车名义上是依照晋烈侯之命,邀请宋国国君会盟于任,共商伐齐大事。

    但如果真的是晋烈侯的邀请,没人会听。

    这些马车中,当然还有韩、赵、魏三家,这才是晋国真正的力量。

    此时尚未封侯,无论是对外还是祭祀的铭文,还是要写韩宗、魏宗、赵宗而不能称之为赵魏韩三侯。

    后世人常说,晋亡于公室太弱、楚弱于公室太强。

    连续六十七年的曲沃代翼事件,让晋国的公族死伤殆尽,外姓六卿掌权到现在韩赵魏三家势力已成。

    晋烈侯的父亲当年悄然出城。私会妇人淫乐,被一个觊觎财货的普通盗贼在城外所杀。到晋烈侯的时候,只剩下两处祭祀之都,完全依附魏宗。

    以上犯下杀害家主这种事,本应该是周天子出面,会盟各国共同征讨,以维护周礼。

    但是这年月周天子只是摆设,先打了再说,打完了再去汇报周天子。

    量周天子也不敢吭声,说不准还要因为多年没人朝觐而高兴。

    这些邀请会盟的马车行走在宋国都城的道路上,在靠近宫室之前就已分开,散去宋国真正有力量的那几家中。

    宋国不像晋国,但国君仍旧不能独断,需要三家共商。

    只不过这三家都是子姓,都是宋国公族,如今分出小宗,有了自己的氏,终究是肉烂在锅里。

    如今宋国权势滔天的,正是司城皇臧。

    司城是官职,皇是氏,但对外也可称为戴氏。

    这一宗,乃是数百年前宋戴公的后人。宋戴公有个儿子叫子充石,字皇父。后来夷狄入侵,子充石与两个儿子一同死在抵抗夷狄的战场上,子充石的孙子以此为傲,便以祖父的字皇父为氏。

    追记最尊贵的血脉,还是宋戴公,所以也可以用谥号为氏,称为戴氏。

    这时候姓氏混乱,可能以官职为姓氏、可能以字为姓氏、甚至也可以以谥号为姓氏,难以说清。

    如今的皇父臧,可以称之为司城皇、皇臧、戴臧、司城皇父等等奇怪的名称。

    韩赵魏三家的马车进入到戴氏的宅府中,献上礼物,说明缘故,自有人招待休息。

    但在明面上,还是要说晋烈侯请盟宋公于任。

    半年多发生的事,酝酿到现在,韩赵魏三家都已经完成了军事动员,做好了干涉齐国内乱的准备。

    公孙会在廪丘自立,求救于赵。然而如今三晋真正的强国是魏。

    上有明君魏文侯,相有变法的李悝、西河有知兵第一人吴起、邺城有治河伯的西门豹、北有吃自己儿子肉以表忠诚的乐羊,更有二十岁便可独当一面的儿子魏击。

    加之子夏曾为国师,人才济济,又掌握了文化输出优势,当真是举世无可敌者。

    齐国的田常当年走的是家族流,靠姬妾和宾客生出了众多儿子,分封子孙掌控了齐国大部分的土地,可也在三代之后留下了数不尽的祸患。

    项子牛也好、公孙会也罢,其实都姓陈,都算是田氏,如今乱成一团,自家争得头破血流。

    这些事皇臧都清楚,所以这次会盟他很在意,只不过国君却未必在意,毕竟国君借楚之力来制约他们这些权臣。

    屋内,燃烧着陶邑商人进献的虫蜡之烛,尚未有三股烛芯之法,几名婢女跪在那里随时剪烛。

    这灯具极为精巧,一株枝条繁茂的大树,树上每根枝条都托着灯盏,灯盘正可插烛,树顶一游龙蜿蜒上攀,枝上鹊鸟争鸣,群猴戏耍,两个赤膊着短裙的人站在树下向枝间抛果,小猴单臂悬身讨食,彰显着此时中原的青铜冶炼技术。

    烛火荜拨,婢女屏声敛气,生怕惹得主人不快。

    皇臧在烛光下不断踱步,在等待自己的嫡长子皇钺翎。

    这件事关乎重大,他必须和自己的儿子商量。

    当年宋公复国,借楚人之力来压制内部公族权臣,亲楚一直是宋国的既定政策,也是宋公可以保持国内地位的不二法门。

    如今韩赵魏三宗伐齐,请宋公会盟,这正是皇臧所希望的。

    一旦与楚交恶,到时候他的权力会更大,宋国内部的势力平衡也会被打破。至于说宋国会死多少人、要割让多少土地城市,那都是小事。

    他在那踱步许久,愈发心急。

    白日里,墨者倾巢而出,城中贵族纷纷打探,都知道发生了大事,皇钺翎自去探问。

    但当晋国的马车来到宋城后,大事也就成了会盟之事。

    在皇臧看来,墨者的事不用担心,那些人不会做威胁到他们这些人的事,相较于会盟之事不值一提。

    正在心急的时候,外面传来一阵脚步声。

    入门行礼后叫了声父亲,正是皇钺翎。

    皇臧也顾不得平日那些礼仪,挥手叫婢女都离开,直接问道:“墨者那边出了什么事?”

    “没什么大事,一名小臣贪心,想为进身之阶,抢了一名自称墨者但不是墨者的贱工的谷米,被公造冶打断了手臂。他倒是个聪明的,只说是自己贪心。”

    皇臧一听,心说这算是什么屁事,夹杂不清。

    便也没多再问,说起了晋侯邀会盟之事。

    却不想,皇钺翎听完这事,竟然不顾礼仪地在父亲面前拍手大笑,说道:“父亲,这正是天命所赐啊!”

    皇臧不解,但素知儿子适哥心思深重之人,将来继承司城之位正合适,这时候竟流露出一脸狂喜的神色,实不应该。

    见他面露喜色,问道:“怎么说?”

    皇钺翎收敛了狂喜之色,说道:“父亲,这正与今日墨家之事相合。我听那断臂小臣说,那墨家从海外奇人处得到几种谷蔬。谷有三谷,分别是墨玉、地瓜、土豆。这名字虽然奇怪,但据说都是些亩产数石的祥瑞之物。”

    皇臧也是个聪明人,又是做了多年的宋国司城,在人心阴暗之处保持司城之位,一听这个“三”字,顿时明白了关键之处。

    皇钺翎又道:“韩虔、赵籍、魏斯之心,天下谁人不知?”

    “昔日唐叔虞桐叶封国,得享晋地。就国当年,晋水之旁有人得双穗之禾,是为祥瑞。唐叔献之于天子,天子又命唐叔献与周公,周公大喜乃作《嘉禾》。”

    “《嘉禾》之诗,共有三颂。一颂成王言出有信、封弟唐叔;二颂天下安定、祥瑞现世;三颂唐叔虞封于晋便得嘉禾,正合天命!”

    说到这,皇臧已经明白过来,大喜道:“你是说……”

    皇钺翎见父亲已经明白过来,点头道:“父亲,韩赵魏三宗之心,人人皆知。晋国当年封国,便有嘉禾……如今晋政俱归此三家,将此三谷为礼,献诸天子……难道这不正是天命吗?”

    “唐叔虞桐叶之封、嘉禾为之贺;韩赵魏天子封侯、三禾为礼。”

    “顺成天命,再封三侯,韩赵魏三宗岂不记父亲之情?”

    “魏斯势大,便以那亩产最多的地瓜为魏之嘉禾;赵籍弱于魏而强于韩,便以那亩产次之的土豆为赵之嘉禾;韩虔最弱,便以那墨玉棒子为韩之嘉禾。”

    “再选那谶纬占星之人,造以歌谣:魏地瓜、赵土豆、韩棒子、天降三禾、王封三侯、天命昭告、不可不察……”

    “三宗必喜,定与我亲。”

    “况且三族共政理宋,君上以楚为援。如今叛楚而归晋,楚王必怨君上。届时必攻宋,韩赵魏三家既与我亲,非父亲出面三宗必不出兵,到时这救宋之功,岂不是归父亲所有?”

    “昔年墨子止楚,宋人皆知其名,但其人只行义而不恋栈权势。若当年救宋的是父亲,此时又是什么情势?”

    “君上亲楚以制我等,逼他叛楚,引楚攻宋,大事可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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