适看地上线,心头惊且服。

    自己做事,一人之智终究比不上术业专攻。

    这些牛马如何赶回来的事,他就苦思许久,但市贾豚却可以把这些细节做到近乎完美。

    看到适在那惊奇,市贾豚自嘲道:“适啊,你以为如今做商人容易吗?从萁子封国到楚之南疆,哪里有什么货物都要牢记。什么地方的村社彪悍狂野,更要知晓,你难道不知道当年村社中人连秦穆公的马都敢杀了吃掉?”

    这时候的村社和后世的村社不一样,一直延续到秦汉之时,村社的自治程度都很高,恶少年和胆大包天之人也极多。

    莫说吃个马,有见财起意的连出城玩乐的晋侯都敢剁了只为劫个财。

    做商人风险极大,城市附近还好,一些乡间的村民可不是那么老实的。平日都是全民皆兵,谁还没见过杀人?

    太史公曾总结,只要有利可图,乡野间的少年能做出以下的事:杀人埋尸、拦路抢劫、盗掘坟墓、私铸钱币、侵吞霸占、追逐掠夺、不避法律、制作赝品……

    此时远离城市的乡野自治不是田园牧歌,乡野间风气凶狠的厉害,基层控制无力,远离城市的地方完全是混乱无序的自由。

    市贾豚出身陶邑,那里本就是商贾聚集之地,又是陶朱公发家之处,商人风气极盛,他所知道的经商手段也多,其中的风险也知道。

    除了风险,还有各处的风俗习惯。

    太史公做《货殖列传》曾说:楚越之地出不了大商人,因为楚越之地没有冬天,那里的风气不懂得积累。遍地是鱼虾,树上有果子,刀耕火种采果子就能吃饱,所以风气不改发展很难——把此时的楚越换成适所知道的黑非洲,一点都不违和。

    泗水以北的陶邑等地,经常遭受水旱灾祸,但土地肥沃人口又多,又四季分明,所以人们懂得积累也能积累下来,也有经商致富的风气。

    按太史公的总结,吴越无富商;秦晋好农业;赵人多投机;中山国好赌卖艺盗坟墓;齐人乡土观念重不愿离乡;鲁地平时看似有仲尼遗风最讲礼仪,但有利可图的时候却比各处都狠;商丘附近君子极多宽厚庄重愣头愣脑很少骗人。

    时过境迁,很多地方与后世并不相同,但与现在的风气总是相似。

    此去北地转运牛马,回来并不容易。

    可不容易,还是要去做,适便问道:“既然定下来,是不是就要开始做了?”

    “做也要等两件事。其一,这一次墨者相聚的目的是大事,必须在这件事完成后才能做。轻重不可不分。其二,我看来司城皇心意已决,沛地的事已成定局,但必须拿到竹契后再行定夺,否则我墨者大可以自己去洛阳临淄等地,积钱行义。”

    市贾豚自顾自地点点头,又道:“这样,我先去见先生,把办法说出让先生定夺。你随我去取五镒黄金,买些麦子,雇请村社的人先将麦粉磨出来。”

    两人计较好了,适随着市贾豚回到墨者的草屋,等了一阵。

    市贾豚自去见墨子,不多时返回,取出了五镒黄金,又在一片竹简上记下,说笑道:“这不是你这个书记要做的事,记这数字还是要我来。”

    适也笑道:“我写的字如今还没几人认得,多写少写只靠心中信义,那可不行。”

    市贾豚将金子递过去,又道:“先生同意了,等十天后就做。先生也让我告诉你,我和司城皇商谈之事,还要加上一条。那个村社的人都随我们迁到沛地,都是授田之民。那些跟你学过九数的孩童,就留在商丘,先帮着商丘的那些豆腐麦粉铺子做事帮工。”

    “授田之民,随土而迁。这是小事,众人也习以为常,你不必在意。司城皇有求与我等,墨家众人做事也不必守太多不合理的规矩,没人敢说。你若不是墨者,私用授田一件事,就够你挨一顿皮鞭了。”

    适点头同意,觉得这办法极好,自己的思维也有些定式,没有想到这一点。

    自己所在的村社是授田制村社,村社里的人可以被迁徙到别处,各国攻下城市也会经常将城中居民迁走,这种强制性的行为比比皆是,反倒是他有些想不到。

    后来三晋崛起后,宋国为了避开韩魏锋芒,曾经举行过一次大迁徙,几乎放弃了商丘城,将附近的人都迁到了彭城,如今这村社就算是先行一步。

    如今事已经定下来,他就要去忙磨粉和与村社众人商量迁徙的事了。

    …………

    商丘城中,麦粉和豆腐的故事已经传遍全城,那些嗅觉灵敏的商人已经聚集过来。

    商丘不是陶邑,但也是大城,汇聚了不少的商贾。

    此时的大商人地位很高,各个贵族都要拉拢。

    不提后世吕不韦那样商人为相的事,便是周天子也曾被商人要债逼得筑起债台躲在上面藏起来,远不是商人被皇权打压的抬不起头的时候。

    这些商人求利,他们对利润的嗅觉不亚于苍蝇闻到腐肉。

    一众墨者吃过饭后的第二日,麂的家门差点被商人挤破,都想来看看这些东西。

    麂是个手工业者,虽不怕生,可也没见过这样的场面。

    好在市贾豚与适坐镇其中,面前摆着一罐雪一般的麦粉。

    适的嫂子暗暗掐了适一下道:“你这人,请你们墨者吃饭,吃的是黄黑的麦粉,怎么卖给商人却是这样雪白?叫人笑话!”

    适噗嗤一笑,小声道:“这不能吃。里面加了滑石粉,白是白了,吃起来可不好。是给人看的,不是给人吃的。”

    嫂子白了他一眼,心道心眼这么样多,以前可没见到。

    几个洛阳来的商人挤进来,看着那一罐子雪白的麦粉,连声称赞。再一看市贾豚也在旁边,心中暗道:“想从此人手中赚钱,却难。”

    洛阳大邑,富户贵族极多,这麦粉在那里正好售卖得利。虽然转运不易,可是转运过去所获必丰。

    市贾豚看着这些商人,想到适刚才和他谈过的那些事,心道这里外地商人不多,可是那办法要是可用,倒可以直接用在别的城邑。

    商人们见到这样的麦粉,早动了心思,连忙询问是否售卖。

    市贾豚摇头晃脑地说道:“未可知啊。”

    商人心道,你卖就是卖,不卖就是不卖,这又不是你们墨家相辩,哪有什么未可知?

    却不知市贾豚说的正是实话,在没有确定沛地的事定下来之前,是卖鱼还是卖渔,确实是未可知之事。

    适在一旁帮腔道:“是否售卖先不说。这食物要好吃才行,又不是珠玉只要色泽好看就行。今日你们既然来了,那后日请诸位品尝。后日再来,还请奔走相告那些外地商贾,一同前来。”

    商人一听,便明白终究还是要卖的,否则又何必邀请其余的商贾。

    他们想来适说的也的确对,这麦粉是吃的,是否好吃还要吃过之后才知道,于是先散去,琢磨着后日来尝尝味道。

    这样几波人之后,不大的商丘城商人们都知道了消息,纷纷打听,想要得利。

    要准备这些人的品尝,适一个人也忙不过来,好在有组织,人多好办事,于是请来一些墨者帮忙。

    正是:

    叮叮复当当,行义入庖厨。不见黍与粟,唯见雪粉白。

    市东买陶盆,市西买油脂,墨翟亲操斧,削修擀面杖。

    面热膨又酸,复加草木灰。酸碱两相厌,气孔省时出。

    箸卷面如花,红枣含为蕊。糙手揉单峰,殷红只一点。

    擀面大若斗,寒剑横与切。宽如腰间带,长如贵女丝。

    支我大陶鬲,凝脂融滚汤。此时无秦桧,便以油条名。

    齑粉羔豚肉,手转面团圆。双手轻合拢,入汤若浮鹅。

    秦川无锅盔,郓城无炊饼。三晋不喝面,遑论味必酸。

    调和酱与醋,磨豆煮饮浆。端来献商贾,商贾皆惊忙:吃麦二十年,不知花样如此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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