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夏之月。日在东井、其帝炎帝、其神祝融、其祀灶、祭先肺。食菽与鸡。

    五月此时或叫皋月、或叫蕤宾,正是祭祀灶神火神炎帝的月份,端午节吃粽子的习俗还未出现,祭祀火神才是这个月此时的主要活动。

    从这一点看,适觉得那些巫祝应该很难对付。

    不选别月祭祀火神,正合月令。

    原本巫史医不分家,这些巫祝很有史学底蕴和文化水平。

    传说中的第一任祝融是重黎,这人在做祝融官的时候,受帝喾之命做过一件大事——绝地天通。从此之后,****,只有王和部落联盟首领可以通过祝融官来祭祀天地、沟通鬼神。祝融是唯一官方认定的沟通鬼神天地的人,所以这些人祭祝融。

    融合这些传说与半史实,这些巫祝选的祭祀对象与祭祀月份,都无懈可击。要文化有文化、要史韵有史韵、要仪式有仪式、要典故有典故,这些人借此敛财确实有些大材小用。

    有文化的巫觋才是合格的巫觋。

    女者为巫、男者为觋,这些男女论及此时的传统文化底蕴不知道要比适这样的人高出多少。

    正所谓鸣条之后无中国、牧野之后无华夏,在这些人看来是一点没错。单从祭祀来看,上古之时祭祀用头,殷商竟然用肝,而周居然用肺,简直是毁灭传统。

    好在墨者这边还有一群满腹文史底蕴的人,正可以与他们相斗。

    五月初四这一天,在沛地蛰伏了一个多月的墨者终于开始活动起来。

    这些墨者的到来,最开始给沛地的大族贵族带来了许多震动,可是来了之后除了做了些“拔毛利天下”在村社低价卖盐送盐的屁事外,什么都没做,众大族贵族也就安下心来。

    这一次相聚的墨者,只有沛地没有前往村社的六十多人。

    适穿着一身前些天墨者从陶邑买回来的红色丝绸男觋长袍,戴着东夷淮夷的巫祝冠,右手带着一只朱漆色的皮手套,浑身不舒服。

    这时候的丝织品质量已经不错,可是袖袍太宽,他从穿越后穿的就是短褐,实在有些不适应。

    看着他浑身如同有刺扎一般的模样,公造冶嘲笑道:“上好的丝衣,怎么在你身上穿着倒像是里面有麦芒一样?明日这样可不行。”

    墨子也微笑不止,说道:“你就负责用巫祝的手段对付巫祝,若有辩论事让别人去。真要是打起来,也不用你动手。”

    适耸了耸肩膀,问道:“明日万一那些人狗急跳墙,当众动手,咱们可要小心。”

    公造冶大笑道:“这你就放心吧。在这里的六十墨者,你是最不能打的,我一个人凭一口剑能杀你这样的二三十个。先生守城之术,自有军阵之法。城门短兵相接、地道狭路相逢,墨者都擅长。真要打起来,三百普通的甲士也会被咱们这六十人冲散,你不用担心,做好你的事就好。”

    适刚要放心,就看到一旁的禽滑厘不知道在想什么,脸上似乎有些忧虑。

    心头一紧,心说难道禽滑厘想到了什么问题?

    急忙询问,不想禽滑厘茫然道:“我根本就没想万一打起来这样的小事啊。我在想如今商丘那个村社应该收麦了吧?他们一走,也不知道那些大义还能不能在附近村社流传……”

    适看着这群不把生死当回事的墨者,拿手拍了一下脑袋,做折服之状。他还没杀过人,可这些墨者除他之外,一个个手上沾的血可都不少。

    一干墨者纷纷大笑,都让适等这件事一完便随人学学剑术,哪怕不做十人敌,最起码也要与人相辩的时候对方恼羞成怒自己也能防身。

    众人笑过之后,墨子便将众墨者不要再说笑,磨砺短剑、准备弩矢,以防万一。

    “明日如果真能解决最好,若万一起了冲突,便用‘备城门反击之阵’,各成什伍,结阵而斗。”

    这只是提前做预防的准备,墨子本人便是墨者备城部的部首,征战之事必须他来负责。

    适也不知道这个备城门反击之阵是什么模样,但看来这些墨者都纯熟。

    有阵破无阵,有组织打无组织,以一当十也非难事,他也就不再担忧。

    各种准备好的麻线、麻布、烈酒、白磷,都归他动用。

    而熟悉“迎敌祠”和“祭鬼神”的墨者们,也准备了墨子和几名木匠用卯榫准备的祭台,这时候是拆开的,一旦需要短时间就能组合起来一座五尺木台。

    具体的办法,众人早已经演练了多次,这次又做了最后的检查,确认一切就绪,便将这些器物装在马车上,前往沛南七十里的祭祀地。

    …………

    沛地之南,有一处荒泽,并非是东西两侧的大泽,别有特色。

    荒泽淤泥甚多,鸟兽繁盛,多有死尸。

    淤泥之中常有气泡冒出,偶尔没有雷火也无人点燃,便会燃起大火。夜里会有清冷之火,犹如鬼魅。

    荒泽附近,有一处土山,山上多黑石。某次大火,山上黑石燃烧数日,伴有烟尘酸涩味道。

    原本当地人只是觉得神奇,颇为不解。

    那淤泽地的气泡缘何会燃烧?

    那淤泽地种缘何会有鬼影蓝火?

    那土山上并无草木,只有黑石,缘何会燃烧数日不熄?

    是以沛地多有传言,说南去七十里,有祝融神迹。夜则火光、昼日但烟。

    等传到沛地后,巫祝们便说此地乃是祝融神迹,需要祭祀。祝融已经不止是大司马,而是被神化出神格,管理光明和太阳以及火焰。

    并说如果不祭祀,可能会引发旱灾。

    本来就危言耸听,再加上那土山上燃烧的黑石,加上原本这里就有祭祀祝融的习惯,又都是些传说中祝融之后封国的后裔,这样的神话大有市场。

    马叔说,绝大多数神话都是用想象和借助想象以征服自然力,支配自然力,把自然力加以形象化。

    伴随着前岁的旱灾大荒,这里的祭祀便日益成为当地最重要的几件事之一。

    人们想要征服自然,可是对于旱灾无可奈何,只好寄希望于神话,并祈求祭祀能带来好收成,且相信神话是真的因为那似乎是唯一可能抵御旱灾的办法。

    这里不靠近黄河,旁边还有大泽洼地,在黄河夺淮入海之前,这里没有水灾只有旱灾。所以祭祀水神没有市场,祭祀火神光明神却可以年年获钱数万。

    巫祝们和大族、乡老都有来往,春秋时代的氏族社会虽然开始解体,可是遗留的习惯仍在。

    许多被灭亡小国的贵族们带着族人迁居此地,多少还有些联系,他们与巫祝之间自有协议,也需要给庶民做出榜样。

    不信的自然不信,信的则出一部分钱做个样子,以吸引更多的人奉献钱财用以祭祀。

    得钱之后,再将乡老、大族的钱还回去,剩余的钱扣除掉祭祀的花销,众人按比例分成。每年得钱甚多。

    既要祭祀,就要做足样子。

    不但在拿钱这件事上,乡老大族们要做表率,祭祀给祝融的婢女侍妾也需要做出表率。

    大族自有奴隶,也可以花钱购买,每年献出三两个。

    剩余的,则从平民家中挑选。

    若是美丽的便先由男觋调教,待调教完毕后灌以草毒,数日之内不省人事却也不死不腐,等到祭祀之时便以烈火焚烧,以增加仪式感。

    一些故旧小国的礼器、祭祀器也多流传出来,很多都是平民所难见到的,因而每一次祭祀都会叫人沉迷,觉得很高大上,也相信只有这样才能不至于出现九日之旱。

    数年之间,早已形成规模,也成为当地惯例,吸引了众多乡野之民。这些乡野之民多有隐户逃亡者,便是孔子过泰山感慨苛政猛于虎的那种人:不需要履行军事义务和劳役义务,但生存坏境恶劣因而对自然灾害的抵抗力极弱,也因此最为笃信。

    这里是稻粟文化的交汇地,五月种粟的暂时无事、种稻的还未忙碌,正是个适合祭祀的日子。

    早在数天前,便有许多的农夫扶老携幼、带着自己好容易积攒的一些钱,带着路上吃用的粟米饭或是稻米饭,不远百里而来,去祭拜那座曾经燃烧数日不绝的土山,以求今年不要有旱灾。

    天未亮,已经有千余人聚集在那里。一些村社还自己准备了祭祀。

    周朝习惯,肺作为祭祀是上品,需要祭祀牺牲的肺。

    再者此月有用樱桃做祭品的习惯,此时樱桃名叫含桃,取黄莺含而食的意思。

    樱桃点缀着动物的肺,或有宰杀牲畜的声音。那些不省人事的少女们躺在柴草堆中,盛装打扮,一动不动。

    到中午的时候,人已经越来越多,祭祀也已经准备开始。原本那座燃烧的土山已经不再燃烧、偶尔出现的淤泽气泡燃烧的现象也难得一见。

    女巫、男觋们穿着各色服饰,念叨着一些古怪的词汇,做祭祀前的最后准备。

    数千人跪在地上,默默祈求着今年会有一个好年景,不要再出现大旱,不要触怒祝融火神……

    正当众人虔诚跪拜、等待祭祀开始的时候,几辆马车和一群身穿黑色服饰的人从远处施施然而来。

    一些沛邑的人一眼认出了这些人是墨者,因为他们的马车是双辕单马的,很特别。

    一些偏远村社的人也一眼认出了这些人是墨者,背着剑却穿着短褐,和那些在村社中帮他们盖房子、贱价售盐、教他们挖厕所堆粪肥、种古怪农作物的人打扮的一模一样。

    但还是有些区别。

    为首的一人年纪很小,穿着一身朱红色的祝服、大热天的右手带着一只皮手套。

    身后跟着七个人,也是红色服饰,端着各种各样的罐子,后面还牵了一条狗。

    这古怪的打扮,让人惊奇不已,或以为这些人也是来参与祭祀祈求的。

    却不想穿着红色祝服、带着皮手套的那年轻人,竟施施然走到了那些巫觋身前。

    左手轻轻将右手的手套一摘,伸手在后面一人捧着的罐子中蘸了一下,随后将右手在一旁的火盆中一碰。

    在前面的近百人惊呼起来,这人的右手竟然燃烧起了淡蓝色的火焰,仿佛这人根本不怕火烧,只是浓烈地传来一股酒味。

    随后这年轻人将手一甩,那些燃烧的火焰飞出,落在旁边的柴草上,顿时将柴草点燃,烟尘滚滚。

    年轻人将还有些燃烧的手戴上皮手套,脸上看不出有任何痛苦的表情,反倒是露出一股倨傲神色,狂笑一声问道:“我身有祝融之血、手如金乌之足!昔日祝融绝地天通非其裔不能通天,你们这些巫觋何德何能能沟通天地?”

    “这场祭祀,应该由我做祝祭,你们哪有资格?”

    “谁是主祭?出来谈谈!”

    他指着旁边那些呆若木鸡的巫觋,满脸不屑。

    满场俱惊,巫觋们更是从未见过祭祀中途来砸场子的,想要分钱你提前谈啊,哪有这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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