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穴已接近,洞穴之内墨者一方准备充分,便胸有成竹,自有气概。

    适既如此说,为首那人便想,此时便是再让楚人挖掘一阵,依旧可胜,并无差别。

    又想即便楚人听到了这边的动静,忽然改变方向,纵然攻进来,也难以从隧道中深入。

    于是遂了适的愿,又和适小声交流几句后,默默等待。

    片刻后,适发声喊。

    身后一人猛地一拉连接外面铜铃的绳索,早已待命手持工具的墨者即刻向前,用极快地速度挖掘着泥土。

    身后负责运送的人则默默地将地上的泥土装入土筐,间隔着向后传递,暂时堆放在那些大屋之内。

    速度之迅捷,远胜在沛县挖掘矿山之时,毕竟商丘皆是好土,非比矿山之上碎石嶙峋。

    正在挖掘洞穴的楚人兵卒突然听到了巨大的动静,心中大为不安,又在地下照明不亮,不由惊慌。

    带洞穴挖开,手持短兵的墨者先行冲进去,后面放烟的陶管也急忙连接。

    五人手持巨大的木盾,撞开那些不知所措的楚卒,将地**的楚人一分为二。

    五面木盾卡在洞口,以酋矛支撑,木盾中间有空隙,几支夷矛向外攒刺,将外面的楚人逼退后,即刻用调和好的黄泥堵住木盾上用以伸出长矛的空洞,陶管连接,登时浓烟滚滚。

    木盾敷上黄泥,可以阻挡浓烟倒灌,却挡不住对面的咳嗽声。

    精通陈语的墨者大声道:“好教你们知道墨者守城的手段,且回去告知楚王,地穴攻城,巨子五十年前便可应对,你们既知还敢如此,只饶你们性命,回去转告!叫熊当勿做无用之功!”

    他连喊数声,艾草和辣椒皮等燃烧发出的浓烟早已让对面难以忍受,对面一片混乱,又没有墨家特指的洗眼睛的药水,洞**漆黑一片,连滚带爬向外跑去。

    被墨者分割开的另一半人,皆是徒卒,这里又黑,早已心惊胆战,墨者只喊了几声,这些人便扔下手中器具,齐齐投降。

    四五十人挖掘、运送土方的楚人被俘,只在顷刻之间。地穴作战,楚人又不擅长,哪里是这些练习过无数遍的墨者的对手。

    再者墨者这边以有心算无心,适算出的隧道位置又极为接近,这是楚人完全想不到的情况。

    听了对面一阵动静后,适知道对面的楚人已经逃走,也不知道浓烟之下是否可能在里面窒息。

    己方的地**有大屋可以储存士兵,倒是正可以用楚人的洞穴偷袭羊坽,便留下二十余人驻守,其余人押送着那些胆战心惊的楚人返回。

    …………

    数日后,楚王看着一封城内送来的书信,心中惊服之余,又有些气愤。

    本想着靠地道攻击给商丘守城一方制造一些混乱和压力,让守城一方紧张不安,以便应对即便到来的麦收季节。

    却不想城内的人,如同鬼魅,竟在距离城墙五十多步之外的地方,就挖掘了反击的地道,这便极为惊奇。

    军营之内,多有那些被浓烟熏呛的逃回来的兵卒说起这些,更与鬼神之事联系在一起,或有人猜测墨者能够沟通地底之神,否则怎么可能相聚几十步都能分毫不差就挖通了?

    除了鬼神,竟似难以解释,又想到之前传闻墨者重鬼神、善祭祀,不由传闻漫天。

    原本已有禁令禁唱《鸨羽》,如今又有禁令提及此事,只是那日墨者在城头又说什么凡不准提及的多是真相,军营中难免有些别样的心思,或是恐惧。

    搭建的羊坽土山,也是无用,墨者先是靠羽箭射手对射,然后再派精兵趁着挖掘疲惫的时候,冲击羊坽,泼以一些古怪的液体的油脂,焚烧那些好容易从三十里外运过来的木料,还抓走了百余名射手和士。

    败的如此,楚人也只能尝试着发动一次反击,哪怕给城上带来稍微的混乱,以便提振士气。

    便以当年公输班所制的云梯从羊坽上攻击,墨者却用冲机撞击,根本难以靠近。

    双方有来有回数日,可城内安稳如故。

    顺带着,城内还送给楚王一封书信,上面将墨者守城的种种手段一一写明,很明确地告诉楚人我们的手段就是这些,你们可以知道,但你们没有办法攻破商丘。

    这封书信写在纸上,一式两份,一份是楚篆,另一份则是墨者内部使用的贱体字。

    纸上开篇第一句,便充满了自信与对楚人的嘲讽。

    “羊坽者,攻之拙者也,足以劳卒,不足以害城。羊坽之政,远攻则远害,近城则近害,不至城。矢石无休,左右趣射,兰为柱后,望以固。厉吾锐卒,慎无使顾,守者重下,攻者轻去。养勇高奋,民心百倍,多执数少,卒乃不怠。”

    后面则是防备地道的办法。

    楚王看过之后,长叹一声,示之左右,传递贵族。

    半晌,群臣无语。

    楚王道:“墨者守城之术,天下无双,便在于此。他们的信上说:故善攻者,敌不知其所守;善守者,敌不知其所攻。”

    “如今墨者将守城的手段一一写明,你们可以攻破的办法?”

    原本最为激进主张攻城的宫厩尹,此时哑然无声,他所能想到的玄妙办法,竟被这一纸书信完全破解。

    半晌,宫厩尹道:“昔年养叔箭术天下无对,世人均知其善射,却无人敢以射术而较,恐怕就是这样的风采吧?”

    养由基是楚人,射术之精天下皆知其名,宫厩尹将守城之于墨者,说为射术之于养由基,便是已经心服。

    楚王微笑,他本就不想攻城,因为他知道攻不下,所以才会选择围城静待城内出现变故。

    老臣都是见过墨子的,也多有亲眼见过三十多年前那场用腰带比喻的攻防战的,因此并不反对围而不攻。

    宫厩尹作为主攻一派的,既已服气,剩下的就算是稳定下来了。

    几天的攻防,墨者抓了不少楚人,从地道中抓了不少徒卒、从羊坽上抓了不少射手,还有一些小贵族和武士。

    墨者在书信中明确表示:人皆天帝之臣,人人平等,因此会将贵族、士,还有那些普通的徒卒一并交还,并且会派人来面见楚王。

    楚人知道墨者善辩,但这时候若是避而不见,恐怕会有辱于名声,而且如果能够赎回那些低阶贵族和士,也更加方便军心安稳。

    如今既要长期围城,就不能不考虑军心的稳定,现在营地之内已经有颇多奇怪的说法,恐怕还要坚持很久才能够等到城内出现变故。

    而楚王看过墨者的书信、听闻了墨者的手段之后,对于墨者也生出一些招揽之心,这一场见面也是势在必行。

    这个时代经常恐吓使臣,动辄准备上油锅大鼎,或要油炸或要烹杀,甚至当年齐侯都曾被周天子油炸过,也因此此时常常出现臣请就鼎镬之类的豪言。

    楚王便道:“我听闻墨者死不旋踵,既要面见,一些手段也就不必准备。当年墨子孤身往楚,也无所畏惧,这时候再用那些手段,恐遭墨者耻笑。”

    群臣均认为有理,楚王又问道:“看这信帛上,墨者似乎要派遣说客,放弃围城一事,自是不能。只是若是让墨者言辞激烈地占据了道理,纵然不放弃围城,也总归不好。”

    “你们谁能与之相辩?”

    群臣无言,他们之中也有一些急智之辈,但听了一些墨家的故事后,谁也不想在众人面前丢脸。

    赢了还好,固然名声大振,可是赢面极小,即便墨翟年迈不能亲自出面,若是遇到那日在城头大放厥词之人,也是难以支撑。

    楚王环顾群臣,却无怒意,直笑道:“怕是到时,也只能说他们的话有道理,只是有道理未必便要去做啊。”

    …………

    城内,那些被俘获的楚人并未受到侮辱,只是用马车拉着在城内转了一圈,提升一下城内的士气。

    随后,这些人根据各自的身份,被区别开来。

    农夫、奴隶、胥靡、工匠、有封地的贵族、非直系大宗的落魄士……按照各自不同的身份看押起来。

    那些贵族的待遇稍微好些,这里的好些并非是他们的饮食特殊,只是他们不需要每天都被墨者唠叨。

    而胜于的人,包括那些落魄的士,都在每天承受着墨者的宣传。

    不同的人,要讲不同的道理,宣义部可谓是将这句话贯彻到了极致,也忙碌到了极致。

    对于那些落魄贵族的士,宣义部给出的宣传策略,就是宣传尚贤。

    这些落魄的士,是最喜欢听尚贤的道理的。

    因为他们属于有能力、而且这能力虽然也源于血统到来的脱产学习,但他们依旧不满于权力都被大贵族和大宗把持,因而尚贤这样的道理几乎是一说他们就连声叫好。

    在他们看来,墨者设计的天下极好:有能则上、无能则下,人各尽其能。

    因为生产力的缘故,这些士阶层算是识字阶层中权力最小、也最渴望尚贤变革的一群人。

    至于农夫、胥靡之类的人,自有其余的道理讲给他们,用的也都是他们能听得懂的方言。

    不足半月时间,这些被俘的、除了正统大宗嫡子贵族之外的绝大多数人,已经颇为赞赏墨者的道理。

    士渴望尚贤、底层渴望平等、农夫渴望私亩制、没有妻女的工匠甚至直接选择留在了商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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