义师右翼。

    中军传来的炮声,并不意味着右翼就要开始进攻。

    第七旅布置在最右侧,与中军的阵型不同,这里的步卒的队列比起中军更薄一些。

    火枪手在阵前等待,连队空隙间,那些轻便移动、被义师戏称作“大火枪”的小炮也在等待命令。

    六指和七旅的旅帅在后面百无聊赖的等着命令。

    旅帅是老墨者,参与过多次守城战,血海之中杀出来的人。六指年纪虽不大,可也是在彭城平叛的时候杀过不少人的主儿,两个人对于即将到来的战斗并不紧张。

    炮声隆隆,那旅帅便问道:“昨日适所言的,阵而后战,兵法之常;运用之妙,存乎一心……你理解了多少?你最早跟着他,也是从他那学到最多的,如今天下,你听他说谁人可算是运用之妙存乎一心?”

    六指敲了敲顶在手指上的、旅帅一级的军官才有的铁片札甲头盔,想到了一个名字,说道:“适以前倒是常提魏西河之吴起,他应算得上吧。”

    “其实,我倒是大约明白这个阵而后战,兵法之常算是什么意思了。阵法布置之初,那是静止不动的。可一旦打起来,想要获胜,就需要动起来,这就是变阵。”

    “如咱们的计划,很明显适是准备让越人集中在河边,压缩在一起。可咱们要是一开始就布置左翼重兵靠前,中军靠后的阵型,越王翳就算是再傻,他也不可能把重兵布置在靠河的一侧让我们围住啊。”

    旅帅若有所思,半晌道:“是这么回事。”

    六指嘿嘿笑道:“其实,我觉得适吧,也是在用‘以史为鉴’之策,来让越人更容易落入陷阱之中。”

    这是他昨晚上想了许久想出来的,将他这几年所学所听的与打仗有关的事都琢磨了一遍后,战前心痒,便说了一些。

    “当年晋楚争霸,战于城濮。你可别忘了,适给咱们讲的时候,说那楚人因何而败?”

    这个之前就讲过,旅帅道:“因为子玉看到右翼崩溃,依旧想靠中军和左军突破晋人,没去管右翼的崩溃。”

    六指拍了一下头盔道:“是啊,我们既知,这城濮之战越王如何能不知?他若是看到自己的左翼有崩溃之势,必然会想当年城濮之事,不愿重蹈覆辙,定会支援左翼。这就将他们调动起来啦。”

    旅帅琢磨了一下,又问道:“那你说,越人就无获胜的可能?”

    六指笑道:“昨夜想了许久,半夜不睡,倒也想出来一些。”

    旅帅看了一下,命令还未下达,也正无趣,便道:“说说看。”

    六指指了指右侧一里之外的潡水,又指了指背后的堡垒道:“咱们义师两个撑点。右翼靠河保护侧翼,左翼靠堡垒防止越人包抄。”

    “越人只要想办法调动我们,将两个支撑点变为一个,那就有可能打成焦灼,最多小败。”

    “我若为越王,当在河边布置纵深,第一道以弱兵,溃散之后,义师一旦追击,便离开了支撑点,侧翼就会暴露,就有可能获胜。”

    “追的靠前了,就脱离了大军,便有围歼一部的可能。这是小胜。”

    “追的不靠前,大军也向前维持阵列,那么我便收缩左翼,以右翼为轴,逐渐画出一个锐角,这样义师的右翼就远离了潡水,就剩下堡垒一个支撑点。”

    他习惯性地用了许多从适那里学到的词汇来解释,说道:“这就像是原本我们的阵线与潡水垂直,而越人若是收缩左翼我们却前出,那就相当于以堡垒为圆心我们做半径滑动,不再与潡水垂直。若是越人继续引诱,让我们以堡垒为圆心,阵线却与潡水平行,那么我们就要输了。”

    “这样,少了一个支撑点,同时越人兵又多,便有获胜的可能。只不过……这也只是说说,越人多农兵,靠他们诈败后退……只怕一哄而散,便成了真败。再者,以轴为点慢慢把阵线转向,那也不是越人的步卒能够做出的。”

    他想了想,笑道:“唯一不败的可能,就是不打这一仗。可是适之前已经逼得他不得不打,也不敢围城,更不敢避战。所以还是没用。”

    旅帅闻言,打趣道:“你这想法,也只是建立在同等数量的步卒军力,我们远胜越人之上。”

    六指也大笑道:“要非如此,越人四万余,我们才两万余,那还打什么?适和公造冶也都说自己非是运用之妙存乎一心之将,既是要打,那显然是觉得咱们的步卒更强,无需名将一样可以少胜多。”

    正说着,一名传令兵从后面奔驰过来,喊道:“准备进攻。”

    这是孟胜那边传来的命令,六指和旅帅各不说话,带上了头盔,六指前出到火枪手那里,指挥旅内全部的火枪手。旅帅自在后面指挥各个连队的矛手。

    越人左翼的步卒已经前进到三百步内,那些被戏称作“大火枪”的小炮已经可以够得到。

    火枪手前列,庶轻王擦了擦额头的汗水,几只烦人的苍蝇围着他乱转,嗡嗡的声音说不出心烦。

    装填早已经结束,火绳燃烧的微苦味让人头脑清醒。

    斜眼看了一下,头盔顶插着野鸡毛的六指就在队列的左侧,军鼓手和吹笛子的少年就在六指身旁。

    连队的纵深配置,庶轻王和於菟也有考虑。

    因为要轮换射击,头排都是墨者和老兵,后排也都是做了两三年的现在尚在役期的原本步卒。

    只有中间一排才是一些新兵,只要前排不崩,他们就会按部就班。

    轮换的时候,后排也是可能承受敌人最近距离的一批人,唯独中间的那一列算是最安全的。

    新兵恐慌,往往会在装填的时候乱了手脚。

    什么先塞进去铅弹,后塞火药;什么装填后把通条忘在里面;什么紧张之余火绳烧到了自己的火药这种事,都可能发生。

    第七旅一共四个火枪连队,每个火枪连夹在两个矛兵连队中间,还有一个连队的火枪手和矛手在侧翼。

    这是一种进攻阵法,以现在的阵法叫“玄襄之阵”,各兵种夹杂,方便进攻。

    右翼从一开始就不是为了防御,六个旅加上骑兵炮兵都在右翼,就是为了能够快速给越人的左翼造成威胁。

    早晨吃过早饭后,各个连队的连队长和代表都和旅帅六指等人谈过,让他们大致明白这一仗应该怎么打。

    其实用处并不大,连队不能单独行动,必须遵守旅帅的命令,在保持平齐的状态下作战。

    大部分时间练习的,也都是如何保持阵线的平齐,以及出了漏洞该怎么弥补。

    之所以和他们讲,主要就是让他们大致明白战争到底是怎么回事,让他们知道贵族打仗所谓的兵法阵法,其实并没有那么玄妙不可触摸。

    旁边的“大火枪”炮兵们已经将炮口对准了正在集结进攻的第一波越人,庶轻王听到炮兵的司马长们在大声地喊着:“两个楔子……”

    那是在调整炮的角度,他不是炮兵,但是有认识的人是炮兵,听说每个人手里都要发一本古怪的九数表。多远用几根楔子踮起来什么的,都写的清清楚楚,很多人背的说梦话都是那一套。

    “这是要开炮了。”

    庶轻王心里想着,旁边的炮兵就像是听到他心里想了什么一样,二十五门集中在右翼的小炮同时开火。

    黑乎乎的铁球带着古怪的笑声,砸向了越人军中。

    越人遭受了炮击之后,队形已散,已经出现了混乱,原本尚算密集的阵型中出现了大量的缺口,能够撑到现在还没溃散,看来也是越人的一支强军。

    这时候,旅里面的军鼓咚咚响起,庶轻王下意识地命令道:“火枪手准备!”

    军鼓响动的声音,随着节奏的变化有着完全不同的涵义。

    这一声军鼓是准备进攻射击的军令,旁边连队的矛手也都各自下令,庶轻王心中安心。

    只要矛手不散,自己的连队就是安全的。

    他既在头排,就将火枪重新检查了一遍,稍微重新夹了一下火绳,最前面的越人已经冲到了一百步之外。

    第二次炮击又响,原本就已经出现了大量缺口的越人阵型更散。

    庶轻王想,看来这边并不是越人的主攻方向,越人是有战车和什么君子军的,看前面这些冲来的越人,倒像是之前听适讲诉的越人中的囚徒或是奴隶。

    这些人只要能够杀人,就能够免除奴隶的身份。庶轻王还听说当年勾践灭吴的时候,还有一些人在阵前自杀恐吓吴人,趁着吴人慌乱而君子军一举突破吴人的军阵。

    他也不知道这些人是不是要自杀,但想着恐怕这些人也没什么机会自杀了。

    尖锐的哨子声响,庶轻王喊了最后一遍瞄准的口号后,扣动了扳机。

    铜勾带着火绳,点燃了引火药仓里的细火药,白烟升腾间,庶轻王也顾不得看打死了几个,而是迅速拿起火枪,朝着两侧移动,为第二排的火枪手射击腾出空间。

    第二排的火枪手在他们退走之后,向前两步,保持着和矛手阵列基本平齐的一线,射击之后也从两侧退到后面装填。

    第一排火枪手的装填,不需要撤到火枪队的最后面,而是直接在火枪手的两侧,贴着矛手装填,等待五轮射击完毕后,重新在第一排列队射击。

    鼓声咚咚,笛子的声音暗含节拍,矛兵开始缓慢地向前移动,庶轻王在装填之前最后看了一眼两侧。

    右边有自己旅的两个连队掩护,左边是望不到边的其余连队,接着就听到了一阵细微的、脚下的大地都在颤抖的马蹄声。

    他想,这是骑兵从右侧开始突击了,看来是准备冲击眼前敌人的侧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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