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声虽亮,可终究有那么一丝不甘失落之意。

    探求天地之理,这并非是每个人都追求的。况于就算知道一些东西是对的,如那些诸侯王公,当年仲尼墨子游说诸国,国君称善,又有几人真的去做?

    笑过之后,两人起身结账,便在已然繁华、借着牛首水与黄河沟通之利、冶铁毛纺畜牧交易而日趋发展的邯郸城中随意漫步。

    正如之前在酒肆中说的那样,邯郸城内如今当真是带着一股“工文绣不如倚门卖笑”的风气,赵地又近胡,切近夷狄中山,女子也多豪迈,穿长袖而舞。

    赵地多美女,战国之时,常有赵女郑姬,设形容,揳鸣琴,揄长袂,蹑利屣,目挑心招,出不远千里,不择老少者的说法。又说赵女鼓鸣瑟踮屣游媚贵富。

    尤其邯郸等地的舞步优美,常引外地人来学,不分男女。如今倚门卖笑者极多,一些歌舞场也就出现,多有美姬做“踮屣”之舞。

    屣,谓小履无跟者也;踮,谓轻蹑之也。

    所谓踮屣,便是穿着无后跟的舞鞋,以类似芭蕾的动作踮起脚尖旋转伸展,是以多有少年来邯郸学舞步以至于不会正常走路。

    女子媚贵,男子趋利,市井之间,高谈阔论,金银铜声不绝于耳。

    两人转了一大圈,暗暗摇头,矮个之人道:“如此风气,赵国岂不是要完?这样的风气,是不能够打仗的,只怕乱世之内,赵族难存。”

    “民富,则智开。阔论,则心乱。求财,则无战心。日后赵族众人,又如何能够说动赵人为君侯死战?”

    高个那人道:“正是这样的道理,所以我们在秦地不能够助长这样的风气。游学之风、讲学之习,都要取缔,不可开乡校以乱民心。使民不得变业,耕战为业。否则,如邯郸风物,秦地怕是难成大业。”

    “泗上之地,只怕如今已经不下邯郸之盛。只是,那里有宣义部,有集众义之说,有天下人的天下的想法,知为何而战故能战。邯郸终究是有君侯的,赵国也终究是君侯的,民智一开,谁肯为君侯死战?”

    两人感慨着眼中看到的繁华,想的却是天下将乱的战争,以及一种对君侯末路的慨叹。

    不多时,转到邯郸城内一处庭院楼台之处,立刻有仆人迎接。

    这两人早在二十年前便和胜绰求富贵功名,数年前聂政刺死刚成年祭河伯的秦君,公子连与胜绰等人摆脱了魏侯的监视返回秦地即位,这些早早下注公子连的人物,现在已经是公子连手中用以强国、集权、对抗贵族的利剑。

    他们来到邯郸,当然不仅仅是为了见见古旧。

    当初追随胜绰的三十多名叛墨,互称兄弟,这一处庄园庭院内也有他们的另一位兄弟。

    两人进到室内,另一人叫仆人离开,展开一张密信,说道:“你们两个回来的正好。魏国传来消息,吴起确实被排挤了,魏侯对吴起极不信任,又重用公叔痤,连西河之兵也已经不归吴起统辖。”

    “胜绰的意思,当年在离开魏地回秦前,已经和吴起谈过。虽然之后再无交流,但是当年那番话想来还是足以触动吴起。现如今楚人借墨者之力,吴起奔楚已然不能,韩齐赵皆在中原不敢接纳吴起,此次就要趁此机会,尽快想办法让吴起入秦,避开魏人耳目。”

    高个那人道:“天下敢用吴起的君侯不多,君上有此雄心,倒是不错。你我的长处,在于制政、定法、守城、税赋。若论攻无不克,不如吴起多矣。”

    “君上既有雄心,守城之术用的就要少了,能够鼓而进战的良将正合重用。”

    对于吴起入秦之事,这是胜绰在十年前就开始谋划的,现在终于等到了机会。胜绰等人也不怕吴起分权,如今秦地正在变革,迁都之后避开了旧贵众多的雍城迁都泾渭分明之地,秦君设县改革,直辖三县先行变革,暂时不触动别处旧贵族的利益,而这三县的官吏,都是胜绰等三十余人的弟子,他们掌控着秦国变革后的基层官僚,因而就算吴起去了,也不会分到他们的权柄。

    矮个那人道:“如此这样,你我等人行政,吴起领军,大事可成。只是吴起这样的人物,只怕魏侯就算不用,也不会轻易放他走。也就是怕担上勾践那般兔死狗烹的恶名,无法杀他……”

    “想要让他偷着离开魏国入秦,走河西怕是不行。魏人追兵若至,吴起必死。到时候魏侯宁可担着杀贤人的名声,也不会放吴起入秦的。”

    高个那人哈哈大笑道:“这就是魏侯啊,有好贤之名却不敢用贤才,魏击的才能,比之他父亲文侯差得远了。现如今他倒是有了名声,又替田氏求到侯位,韩人又求他尊他,只怕他以为自己已经是晋文齐桓了……哈哈哈哈,庶子也,难成大事。”

    三人大笑,早在不曾叛墨的时候,他们便常品评天下英豪君侯,哪里会对君王有什么尊重之心?

    笑过之后,持信那人道:“既然不能走西河,那就要趁着这一次与墨家商谈之后的事,将他沿别路带走。劝他离开这已经无需考虑,他是必然要离开的,这件事的难处,就在于如何安全归秦。”

    “依我看,就要趁着这次因为南郑事和墨家相谈冶铁术事,经赵地过齐、从齐至泗上,再从泗上入楚,经南阳入秦。”

    “这件事还需要我们仔细谋划。这一次趁着索卢参回来,还需要将那些不曾加入墨家的死士带回去,义渠以西的土地风俗,这都是需要知晓的。中原将乱,西河地暂时不急,以洛渭为渠向西方是正途。”

    两人也都同意这个想法,对于吴起离开魏国这件事,三人都觉得这是必然,难点只在怎么将吴起安全带走。

    吴起的才能如今天下皆知,西河固守武卒强盛,秦人不能越洛水;大梁一战楚国四封君一右尹或死或俘,这样的人物魏击不可能轻易放走。宁可不用,也不会放到别国。

    而他们这一次前往邯郸真正的目的,也正是趁着索卢参回来这件事,和墨家接触,谈一些事情。

    自公子连回秦之后,初步变革,为了增强威望,向西扩展,连战连捷,地位已经稳固。

    此时便盯上了蜀国南郑,之前秦蜀就因为南郑爆发过多次战争,互有胜负。

    南郑汉中地,也是一片沃土。

    只是蜀国因为地势险峻石牛道尚未修建、秦国出兵汉中也因为褒谷秦岭而很难出动大军,是以多次易手。

    可去年蜀地传来消息,蜀王授予造篾启岁为南郑守,墨家开始在南郑活动。

    本身运输有秦岭相隔就难,墨家执政变革的能力这些叛墨也知晓,守城之术更不用说,所以南郑这边看来短时间不能谋取。

    在和秦君商议讨论过之后,达成了一项想法:用南郑附近的一些秦人占据的小邑,换取墨家的冶铁术、一些技术人才。

    南郑在墨家手中,要是都靠开发土地、积累民众组织兵力,秦岭之南的几个邑完全不可能守住,那是想都不要想的,还不如早点做交易。

    褒谷栈道已经存在,正是后世汉高祖烧的那条,秦岭相隔,汉中想要攻入关中也难,所以秦君认为只要守住栈道,以阻碍墨家的渗透,将那边的小邑交换更为有利的东西。

    胜绰等人归秦之后,二十年前谋划的事已经完成了第一步,下一步就要勤修政治完成变革,等待时机。

    向西可以掠取马匹、人口,铁器的出现也让黄河地有了农耕发展的可能。

    向东的话,可以不急,依靠渭水洛水防线,顶住魏国的攻击,等待中原有变。

    至于中原是否有变……在胜绰看来,这也是必然之事。他可不相信那个当初把他赶出墨家的适,会这么安安静静,现在天下基本都知道禽滑厘之后的巨子十有八九就是适了,之后的事,洛水之东有的乱!

    铁器的作用,胜绰知道到底有多么巨大,也正可以配合他在秦国进行的改革。

    断绝与外地的联系,官营铁器垄断,打破旧贵族的封地时代,集中王权,编户齐民,奖励耕战,以此成大事。

    以南郑以北、秦岭以南的一些城邑人口,换取铁器,怎么看都是合适的。有秦岭褒谷相隔,秦国也有不少善于守城的叛墨,墨家将来就算是想要对秦国有什么想法,栈道一烧,总不可能飞过去。

    而铁器,对于现在的秦国、对于现在想要加强王权进行变革的秦君、对于想要做一番事业的胜绰等叛墨,绝对值得用人口来交换。

    再加上索卢参从极西之地返回,这让胜绰看到了另一条积累财富的办法:通过回来的那些秦人,知晓西边的风土人情,地理山川,垄断向西的商业,积累财富。

    这一系列的事,都是这些人来到邯郸的目的,而又因为赵国公子之间的矛盾被胜绰抓住,也希望利用这次机会修好和赵国的关系,利用外交手段彻底让三晋同盟瓦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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