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诸侯有国、大夫有家。

    商人无国、庶人无家、手工无田。

    这才是时代之下的规矩,只不过随着生产力的发展,这种规矩正在自发的瓦解,但守旧势力依旧庞大。

    季孙峦在经济属性上,已经不算是旧时代的人,这是卫让能够劝说成功的重要因素。

    季孙峦的想法,其实并不认同墨家的那一切,甚至于知之不多,但在利益面前,很容易站在墨家想要的这一边。

    一县之地,便有贤才。

    费国不大不小,若论贤才总是有的,也有几多贵族研究过墨家的一些道义,甚至也有觉得墨家的道义是有道理的贵族,但觉得有道理并不代表他们会去做。

    季孙峦是经济属性的“人”已经踏到了新时代,但是脑子和思维还停留在旧时代。

    而那些研读过墨家学说的人,则是脑子和思维走到了新时代,可是经济属性却还留在旧时代。

    费国宫室内,历经数日的劝谏谈判,依旧毫无进展,墨家提出的条件对于贵族而言就像是请君入瓮之瓮、请君套索之索,无论如何都是不可能接受的。

    费君愁容满面,略带怒容,只剩下身边几名近侍。

    其中一名近侍最是特别,形貌昳丽而白净。

    正如越人歌所唱: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这美男子撑船,见楚公子美貌,于是唱歌而对。楚公子于是乃揄修袂,行而拥之,举绣被而覆之。

    男风之气,便是如此,只是因为社会地位的存在,君主一定是攻而近侍一定是受。

    能够做到君主枕边人的近侍,除了形貌昳丽之外,也多有才能,尤其好读诗书,又颇有学问。

    这人也是贵族出身,有姓有氏,又因为封地在柘山之南,人多称之为柘阳子,这子不是封君之称,只是一种敬称,当然君主不会这样称呼自己的男宠。

    柘阳子这些年也多看墨家的书籍,颇有所得,这几日孟胜等人与费君劝说他也常随侍左右。

    他是为数不多觉察到如今都城危机的贵族,对于城内的事,并不像其余人那么乐观。

    孟胜这一次咄咄逼人,寸步不让,完全没有之前潡水之战前后多做让步的姿态,竟大有四十余条一字不改不增不删的态势。

    墨家武力咄咄,虽然孟胜论及出身也不过是士人,家里面算是上士,但身后力量之大,便如当年吴越楚自号王而观中国之政一般,毫无对君主的那种身份上的自然尊重。

    如今又熬过了一日,柘阳子见爱人费君多有疲惫之色,便邀之入寝室,不多时费君眉头稍解,柘城子以棉帛擦嘴。

    费君长叹一声,柘阳子心知肚明爱人缘何忧愁,知晓这是国事非是私事,便称呼为君道:“君上,如今城内多乱,国人如火,不可不察。”

    费君哎了一声道:“我如何不知?只是墨家变革款款,都是不能够接受的啊。”

    柘阳子点点头道:“既这样,便要防国人暴动之事。可邀大夫、六卿以平乱,各领私兵而入都城,以压国人。”

    他伸出手,做了一个割头的手势道:“民众愚昧而惧死、求利而有患,若杀几人,或可安定。再驱墨者、闭国门,此时尚有可为,社稷可保。”

    费君点点头,又摇摇头道:“我亦有此意。只是墨家行义,我若这么做,墨家便会说我是不义之君,义师雄壮,越尚不能敌,况于我们这数百乘之国?”

    这是事实,费国的民众能够闹起来,很大的因素是因为泗上的存在,作为一个强力的后盾,以壮众人胆气。

    墨家把诛不义这种事就写在《墨经》之中,费国国君知道这样做的后果,因而虽然想要用最简单的办法解决,却偏偏不能够用最简单的办法解决。

    费君看着柘城子,温柔的爱意终于浮现在脸上,赶走了一丝不快道:“你的办法虽然不能够实行,但却是为了我好呀。”

    柘城子亦微笑,却退后一步,行以臣子之礼道:“墨家虽说诛不义,但秦、魏、齐,国君岂可称义?墨家非不愿诛,是不能诛。”

    “费国之事,若只看泗上,恐无解。同意墨家则乱政废礼、国将大乱;若不同意,恐有国人出君之事。”

    “但若放眼天下,此事可解。”

    “一则拖延下去,只说此事再行商议,稳住国人。秘调大夫上卿有家保国者,集私兵入都城。”

    “二则修书数封,求救于齐、魏,以齐魏之力,压服墨家。”

    费君苦笑道:“费小。寡人如羊。”

    “墨家似虎,齐魏如狼,寡人为羊。为驱虎而邀狼,非智。我若为蛟豹,或可驱虎吞狼。费小如羊,此事断不可行。”

    费国能够在泗上立国,靠的就是在大国夹缝之间生存。越国强大,便明亲越而近齐,使得越国不敢吞并,齐国又不能够深入。

    这种智慧费国的国君还有。

    然而柘阳子却道:“师出有名,我有名,可使齐魏只能对抗墨家而不能够侵占我们的土地。”

    费君皱眉问道:“什么名?”

    柘阳子沉声而庄重地说道:“护礼!求仁。这件事不能够说让齐魏来帮助匡扶费国的社稷,而是要说请求诸国维护礼制尊卑,并且说墨家将要让天下大乱,不能够让天下有行仁政的机会,于是请齐魏出兵以求天下可仁。”

    费君听到这个仁字,头便有些疼,苦笑道:“你莫不是病了,说什么昏话?墨家讲仁又善辩,而且墨家的这些提议,怎么说也是仁政,我怎么能够用这样的理由呢?恐怕用了这样的理由,会被人耻笑吧?”

    柘阳子摆头道:“墨家之仁,非是天下上流之仁。仁自礼出,无礼,又怎么会有仁呢?”

    他见费君还不太懂,便又解释道:“君上,若市上有人欠钱,规划债主,这个人的行为,可以称之为仁吗?”

    费君摇头道:“这是正常的事。”

    柘阳子又问:“倘若您征收了税,却在民众饥荒的时候,给予民众一些救济。那么,可以称之为仁吗?”

    费君道:“这是可以称之为仁的。”

    柘阳子便笑道:“所以,若是墨家的道义行于天下,那么天下便要没有了仁和德。”

    “人人平等,以才论等,那么贵族致礼于低贱而有才能的人,可以被传颂吗?并不能,平等之下,以才而论,没有才的人向有才的人行礼,这是理所当然的,就像是欠债还钱一样,这难道是可以被传颂的吗?”

    “墨家关于家国的理论,那么为君者就应该利民,这就像是欠了民众的钱一样,还钱并不是仁政,而只是理所当然,那么又怎么能够称之为仁呢?”

    “礼为仁之始,贵贱有别,方可行仁政。若贵贱无别,人人平等,又言制法取利、君为国民之利而存在,做什么都是应该的,又怎么会有仁呢?”

    “民众愚昧,做国君要抢走民众的财富,再施舍一些给民众,民众才会称之为仁政。”

    “民众混沌,要有贵贱之别,才能够让贤才觉得自己受到了上位者的重视,这才能被传颂德行。”

    “所以说,仁的基础,就是贵贱有别的规矩。规矩即为礼,无礼则无仁。墨家不守礼,怎么能说他们有仁呢?”

    “昔年晋人铸刑鼎,仲尼曰,贵贱无序,何以为国?”

    “没有贵贱,何来仁政?没有贵贱,何来贤德?”

    柘阳子看着国君,靠近一步又问道:“假如现在街上有一杀鸡屠狗者,略有贤才。一人身份低贱,提百金之礼去见,亦虚左;一人血贵位尊,无需百金,虚左以待。那么,哪一种那个贤才才认为是尊重自己呢?”

    费君道:“是血贵位尊之人更尊重。”

    柘阳子问道:“可若是人人平等,那么这尊重又怎么能够区分呢?又怎么能够彰显贵族的德行呢?墨家求利,便要以利论德,那么谁给的利多,贤才便要为谁做事,这就是道德崩坏呀。所以说,墨家的道义,会让天下无德、无礼、无仁政。”

    费君略微有些明白过来这其中的意思,若是按照墨家的那一套学说,君主所做的事利于民的,就该是理所当然,那么理所当然的事,可以称之为仁吗?就像是欠债还钱一样,还钱可以称之为仁吗?

    可费君还会问道:“可墨家依旧谈仁啊。”

    柘阳子看过不少墨家的书,听闻此言点头道:“墨家的仁,是爱己。天下主流的仁,是爱。这就是区别。”

    “墨家选贤人为天子、集众义而同义、召集万民选代表而制利民之法。那些代表所制的法,是利谁呢?”

    费君道:“人皆求利。多是利于自己。”

    柘阳子笑道:“那么,人们选出代表来制法执政,制定的都是有利于自己的法令政策,这不就是爱己吗?所以说,墨家的仁是爱己,他们的制度也在践行爱己,而一旦要践行他们的‘仁’,就必然会出现……选贤人为代表制法的事。”

    “这样一来,君主哪里还有资格行天下主流的仁政呢?天下主流的仁,是爱。要在上位,如养马,可以爱马;如牧羊,可以爱羊。若人人爱己,又因爱己而制政,怎么会有仁呢?所有的政,都是人人爱己而推出的,怎么牧羊?怎么放马?”

    “所以,以墨家的仁为爱己而推,天下的君主必然惶恐,这是墨家还隐瞒于天下诸侯的,我们可以写出来,以传告天下。”

    费君依旧没转过来这个弯,轻笑道:“这不是要与墨家辩论,说这些难道有什么用吗?”

    柘阳子睁大眼睛道:“怎么会没用呢?”

    “要把费国的事,变为天下事。要把泗上的事,变为礼法规矩之争。”

    “费国,应该率先反对墨家的道义、揭露墨家的野心,将费国社稷的事变为天下诸侯为维护规矩的大事。”

    “这样,必能让齐魏出兵,天下震荡,让泗上成为天下的火药桶,拉动天下大乱,方可保您的社稷啊!”

    “这件事闹得越大,对您越有利;杀的人越多,您的地位越稳固。若是您先在费国举刀屠戮墨者,驱逐墨家,那么将来天下会盟便有您的一席之地啊。”

    “跳出泗上,搅动天下,社稷可救。若不然,便是死结。行此策,可解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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