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金摇回到大营,进入议事厅,见吴王正与诸将议事,她什么也不说,默默地站在门口观望。
    牛天女的许多话都深深地打动了她,可这一切都不如吴王本人。
    吴王看到了她,向她笑着点头,薛金摇担心自己会显露出真情,于是脸上越发冷酷,甚至将目光移开。
    厅里的将领很多,将近一半原是降世军头目,薛金摇差不多都认识,只有个别人叫不出名字。
    有将领向金圣女拱手致敬,也有人视而不见。
    薛金摇经历过贫穷的日子,对人情冷暖不以为然,人家向到拱手,她不回礼,人家冷淡,她也无所谓,目光转动,像是在找人,其实只为目光移动时能顺理成章地看一眼吴王。
    即便是对自己的丈夫,她也要保持一分尊严。
    吴王侃侃而谈,面对来源复杂、诉求各异的将领,丝毫也不觉得为难,一句话里,总能尽量讨好各方。
    他说:“天成残灭五国、苛虐百姓,以至四方乱起,天成不灭,我等终不得安心。诸位远道而来,或秦州,或荆州,或吴州,所为者何?无非是报大仇、雪巨耻,幸而夺下东都,算是得尝一半,若是再败于官兵,无异于旧耻未尽,又添新耻……”
    将领们纷纷点头,不知是心里是否真当回事。
    薛金摇被说服了,甚至不等吴王说完,她就已经心悦诚服,忍不住想:他这张嘴可真能说,若是换成另外一个人,肯定令人厌恶,偏偏是他,偏偏是他……
    薛金摇怕自己忍不住会真情流露,转身离开,到了屋里坐定,仔细想吴王说过的话,慢慢明白过来,吴王仍在努力争取诸王的信任,他希望将领们能将话传出去,令众人以为他一心只想击败官兵,无意于内斗。
    “他若是没有这么大的野心,能跟我一块回秦州就好了。”薛金摇喃喃道,不像别的女人,愁绪缠心的时候赏花赋诗,薛金摇一有心事就要擦刀。
    她有十几口刀,样式不一,全是降世王抢来的,女儿开口索要,无人再敢争抢。
    薛金摇仔细擦刀,每一寸都不放过,擦完一遍之后,对着阳光反复查看,稍有不满,立刻再擦一遍。
    这一招永远有效,薛金摇的心逐渐平静下来,于是收起刀,先去隔壁看望弟弟。
    降世王三岁的儿子对自家的变化全无了解,只要乳母还在,整个世界就还一切正常。
    薛金摇想不起弟弟的生母长什么模样,也不在意,抱着他哄了一会,还给乳母,又走出来,来另一间房门前,刚要推门而入,转而敲门。
    冯菊娘开门,脸上带笑,“金圣女怎么来了?你让人带句话,我去见你啊。”
    “不用那么麻烦。”薛金摇迈步进屋。
    冯菊娘注意到金圣女带着刀,心里咯噔一声,虽然金圣女经常带刀,她还是有点害怕,脸上的笑容也变得僵硬。
    冯菊娘关上门,走到桌边倒茶,终于没忍住,脱口道:“是吴王不让我胡乱说,真的,金圣女,不是我不说……”
    “你在说什么?”
    “啊?金圣女不是来问我去见干娘的事?”
    “不是。”
    冯菊娘稍松口气。
    “坐下。”薛金摇命令道。
    冯菊娘立刻坐下,心里又紧张起来,辩解道:“我与吴王清清白白,他……他根本看不上我。”
    薛金摇轻哼一声,“我也不是为这件事来的。”
    冯菊娘尴尬地笑道:“那是我想多了,金圣女请坐,喝杯茶吧……茶有些凉,我让丫环去热……”
    “用不着,丫环人呢?”
    “在外面……马上就回来。”冯菊娘不忘加上一句。
    薛金摇不坐,“你有什么打算?”
    “打算?”
    “对,今后你要怎么办?”
    “我……我也不知道,生为女人,又逢乱世,只好当一片随波逐流的浮萍,还能怎么办?”冯菊娘见金圣女似乎真没有恶意,说话正常多了。
    “你这片浮萍倒挺有想法,前一个丈夫刚死,立刻就缠上了另一个男人。”
    “不是我想缠着吴王,实在是……每次我的丈夫一死,总有一群男人围上来,为我打打杀杀,好像我很喜欢这种事情似的。为了少造些冤孽,我必须尽快找个靠山,从前是干娘给我选人,现在她不太愿意管闲事,我只好自己出面。吴王杀死我丈夫,我若找别人当靠山,倒像是对吴王不满,所以……”
    “你的嘴巴也挺能说。”薛金摇冷冷地道。
    “我说的都是实话,而且我是一个识时务的人,自从降世王将金圣女许给吴王,我就明白自己的地位,别无二想。”
    “你什么地位?”
    “金圣女身边的丫环。”
    “嘿,我没见你过去服侍我,你自己也有丫环,丫环养丫环,我咋这么有钱?”
    冯菊娘起身,“之前没敢打扰金圣女,我现在就能……”
    “坐下!”薛金摇喝道。
    冯菊娘立刻坐回凳子上,说出后半截话,“就能服侍金圣女。”
    “我不用丫环,就算用,也不用你这样的人,娇滴滴,能打磨刀枪、能擦拭盔甲吗?”
    “我能铺床垫被、打扫屋子……”
    “省省你的力气吧。我给你找个去处,一会你就走。”
    “金圣女要撵我走?”冯菊娘从凳子上滑落,扑通跪在地上,泪水涟涟,“金圣女开恩,我真的没想争抢吴王……”
    “坐!”薛金摇怒道,十分厌恶身子骨太软的人。
    冯菊娘勉强坐回凳子上,泪珠仍一滴接一滴地涌出。
    薛金摇同样厌恶眼泪,“你不用求我,也不必找吴王,这件事我做主。摆在你面前的只有两条路:一是让我再给你找个去处,二是明天上午我要招神降世,正好拿你当祭品。”
    “祭品?”
    “我爹一直挺喜欢你,被我娘阻止,才没将你要到身边。如今他已升天,我这个做女儿的,没什么好东西送给他,只好拿你……”
    “金圣女给我安排了什么去处?”冯菊娘对第一个选择开始感兴趣。
    “大法师刘九转,是我爹的大弟子,弥勒佛祖的徒孙,降世军众法师之首,配得上你吧?”
    冯菊娘一愣,“配得上,可是……刘九转今年七十多岁了吧?”
    “哪有,才六十五。”
    冯菊娘一脸苦笑,“六十五也太老了,我、我喜欢年轻些……”
    “我弟弟年轻,今年三岁,你嫁给他,给我当弟媳吧。”
    “这个……更不合适吧?”
    “有什么不合适?你当我弟媳,还能当乳母,还能当丫环,吴王对你也不至于再起心事,四全其美,合适,再合适不过。”
    冯菊娘心里明白,薛金摇妒心一起,自己再想留在吴王身边几无可能,只得道:“不是我不愿意与薛家结亲,可不管真假,我毕竟有一个‘克夫’的名声,小王是薛家仅存的男丁,我可不敢嫁,万一……”
    “老的不要,小的也不要,你到底想怎样?非得逼我送你升天吗?”
    “不不,我不想升天。我是说——”冯菊娘想了想,觉得吴王十有八九不会管这桩闲事,终于吐出实话,“金圣女若是真想给我安排个去处,那就让我自己选吧。”
    “自己选?你有现成的姘头?”
    冯菊娘脸上竟然红了,“金圣女说的这叫什么话?我嫁过的丈夫虽然比别人多些,但是专守妇道,从未勾三搭四,不信你可以去打听。”
    “没事我打听这个干嘛?说吧,你选谁,我觉得合适,就送过去,我觉得不合适,你接着再选,一直到我满意为止。”
    金圣女的蛮横地步不让其母黄铁娘,冯菊娘焦头烂额,怕这个女人,更怕女人腰间的刀,“护世将军伍十弓一直想要我,如果非选一人的话,我选他。”
    降世军有好几位护世将军,薛金摇想了一会,“伍十弓是哪个?名字有点耳熟。”
    “三十多岁,个子高高,力气特别大,大家都说他能同时力挽十弓,所以得这样一个名。”
    “哦,他啊,想起来了。嘿,力挽十弓,真能吹牛。他现在是谁的手下?我给你说去。”
    “多谢金圣女,但是不必了,金圣女只需放我走就行,伍十弓肯定要我。”
    “那怎么行?你一个人去,别人会说我撵你走,我必须陪你去,让伍十弓知道,是我将你送给他的。”
    “伍将军一定感谢金圣女。”冯菊娘无奈地说,“吴王那边……”
    “这个就不用你管了。走吧,咱们现在就出发。”
    “现在?太快了吧。”
    “我嫁吴王就是当天,快吗?”
    “不快,一点不快,我的丫环……”
    “以后让她自己过去。”薛金摇是个急性子,不停催促。
    冯菊娘没办法,收拾细软之物,自己肩负包袱,迈步出门,四处瞧看,希望能碰上吴王,或有转机。
    吴王又去巡城,根本不在营里,薛金摇叫来马车,亲自送冯菊娘上路,“伍十弓在哪座营里?”
    “北城,金圣女送我到营门前就可以。”
    “我得见他本人,若是觉得不好,咱们转身就走,下一个还是我给你选。”
    “金圣女大恩大德,我真不知道该怎么报答。”
    伍十弓是宁王部下,接到通报来到营门前,听说冯菊娘要嫁给自己,高兴得当众乱蹦乱跳,喜不自胜。
    薛金摇皱眉看他多时,勉强点头,自回大营。
    伍十弓搀着冯菊娘,“娘子,随我回家,我立刻将原先的老婆休掉,给你腾位置。”
    “送我去见干娘。”冯菊娘冷冷地说,在听话的男人面前,她另有一副模样。
    牛天女也没料到冯菊娘又来,听她说完经过,忍不住笑道:“这个傻丫头,居然动真情了,唉,可惜所托非人。关于明天的招神,她都说过什么?”
    “除了要拿我当祭品,别的什么都没说。干娘,招神的事情很重要吗?或许我可以再去打听……”
    牛天女摇头,“不必,看来她真听进我的话,这就好办。我原想她是不是在利用你骗取我的信任,但她不提招神,当是真心。”
    冯菊娘如坠云里雾里,牛天女却放下心,终于可以按自己的计划行事。
    薛金摇回到大营里,仍不打算将实情说给吴王或是任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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