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王赢得一丝喘息,为此付出不小的代价:向天成皇帝称臣,只能保留晋阳附近几个郡县,其它地方都要“还”给朝廷,随时待命,日后与朝廷大军一同前往秦州平乱。
    张释虞莫名其妙地得到诸多“好处”,并且享受了一次九五至尊的待遇,前往晋军营里,接受诸多将士的跪拜,其中包括晋王本人。
    可他高兴不起来,跑来向徐础抱怨:“我成单于的管家了,替他掌管财物,随时奉上,自己一丝一毫也不敢动。唉,你没看到我在晋军营地里场面有多尴尬,他们跪在地上口称万岁,目光里却藏着憎恶。没错,我看出来了,他们恨我,以为是我将贺荣人引入中原,以为是我令晋王走投无路……”
    张释虞用最小的声音道:“单于这一招真够狠的,实际的好处他全得了,坏名声却让我一个人承担。”
    徐础只能安慰他:“单于之所以选择与沈家决裂,而与天成结盟,看中的就是这一点。”
    张释虞长叹一声,虽然看清形势,他却无能为力,突然又笑了,“至少我还是皇帝,晋王也得向我跪拜,我听说了,他在单于面前都没跪,被贺荣宿老给拦住了。”
    “恭喜。”徐础笑道。
    “不要恭喜,我自己安慰自己就算了,别人的安慰听上去像是讽刺……或许你就是在讽刺。其实你的处境还不如我,只要我老老实实,单于断不会杀我,还会对我客客气气,你却不同,无论老实与否,单于哪天不高兴,还是会杀死你。”
    “嗯,我知道。”
    徐础不动声色,张释虞却生了一会气,很快想开,继续低声道:“你得帮我,等我摆脱困境,自然也能将你救出来,还有我妹妹,我若是成为真正的皇帝,才不会将她嫁给异族人。”
    “帮你什么?”徐础笑问道。
    “后天我就要走了,回渔阳,不对,去渔阳,唉,反正是到朝廷那边,怎么才能拒绝单于下一次的邀请而又不得罪他?”
    “你不是说过要假托得病吗?”
    “仔细一想,这招肯定不行,你给我出个主意吧。”
    “这个……你得去问欢颜郡主。”
    张释虞用力摇头,“她不行,她巴不得将我送到单于这边来,她好自己掌权。”
    “天成朝廷靠着欢颜郡主勉强维持,你若不能与她同舟共济,谁也帮不了你。”
    张释虞琢磨多时,“好吧,我再信她一次。不过还有件事,你能帮上忙,可能只有你能帮上忙。”
    “像我处境这么差的人,居然也有用处。”
    “我拿你当自家人,才说刚才的话,你别放在心上。”
    张释虞好久不提“自家人”三个字,徐础听在耳中,颇觉怪异,笑道:“看来你是真的有事相求。”
    “当然。”张释虞在毯子上凑近些,欲言又止,最后道:“你猜猜我想说什么?”
    “我不猜,也猜不出来。”
    张释虞没办法,但是尽量压低声音,“记得吗,你去劝说淮州军献出邺城那一次?”
    “很多事情,你说哪一件?”
    “单于说,你若不能准时回到营中,他就要另立皇帝。”
    “哦,记得,可我回来得及时,保住了你的帝位。”
    “保住了,但是担心受怕一上午——就是从那时起,我明白自己的地位有多么不稳。”张释虞眼中掠过一丝恐慌,随后被坚毅所取代,只是这坚毅稍显过头。
    “刺驾这种事我不会再做,何况我根本没机会刺杀单于。”徐础笑道。
    “嘿,我能让你做这种事吗?呃……你真做不到?”
    “不能。”
    “我想也是,但我求你的是另一件事,动不了单于,可以动另一个人,没有他,我的位置会比较稳固,单于想换也换不得。”
    “你弟弟?”
    “他不是我弟弟,是个讨厌的小孩儿,歌伎所生,别的不学,从生母那里学会了献媚的本事,他现在颇受单于和大妻的喜欢,这才几天工夫,学了一嘴贺荣话,认大妻做干娘。我是单于的妹夫,他竟然认单于大妻做干娘,辈份都乱了。”
    张氏族中,乱辈份的事情不少,徐础没提,道:“他很聪明啊,我都没学会贺荣……”
    张释虞严厉地纠正,“这不是聪明,是谄媚。总之你得帮我除掉他……”
    “他是你的亲弟弟。”
    “也是大威胁。”
    徐础摇头,“我不会对一个小孩子下手。”
    张释虞瞪他一会,语气稍缓,“不除掉也行,至少阻止他在单于身边受宠。”
    徐础仍显为难,张释虞道:“我向你保证,只要你能让单于解除婚约,我立刻颁布圣旨,承认你与我妹妹的婚事,如何?”
    徐础无奈笑道:“好吧,我会试试,可你没有别的弟弟了?”
    “没了,就这一个,我母亲看得紧,就这一个也是意外,既然生出来了,只好养着,没想到养出一个对手。”张释虞暗暗咬牙,“说定了?”
    “我只说会试试。”
    “凭你的本事,没有试不成的。”张释虞吹捧一番,起身告辞,“君无戏言,我承诺的事情肯定会做到,希望你也努力。”
    徐础笑着点头。
    临近辞别,张释虞表现得颇为不舍,与诸多大人告辞,接受无数礼物,全是送给皇后的。
    出发当天早晨,张释虞亲自来向单于告别,正好徐础也在,得以目睹一出滑稽场面。
    张释虞哭了,哭得极为悲切,不像是回家,倒像是要被撵出家门,他表达了对单于的敬爱与不舍,然后抱着弟弟痛哭流涕,一遍又一遍地让弟弟发誓会在单于身边好好听话,多学本事……
    若不是前天刚与张释虞有过交谈,徐础也会被骗过,以为兄弟二人情比金坚。
    小皇弟哭得更严重,追着哥哥跑出帐篷,好一会才回来。
    单于深受感动,安慰几句,命人将小皇弟送到大妻那边,向帐中的几名大人道:“中原人也重兄弟之情,与咱们贺荣人倒是一样。”
    单于难得地没有讨论军务,而是回忆儿时与兄弟们打闹的情景。
    贺荣部诸王与大人全都沾亲带故,有些人本来就是单于小时候的玩伴,另一些年长者,其子侄多少也与单于有过接触,或是一块捕猎,或是打过架……
    徐础听不懂,但是看贺荣人的神情就知道他们谈论的不是正事。
    似乎要给单于助兴,有人进来通报,贺荣平山已经攻下应城,正赶来与单于相会。
    按照议和条款,应城已“归还”朝廷,但是旨意正在传送路上,不能立竿见影,贺荣平山显然是在继续攻城。
    单于视他为亲弟弟,听闻消息之后非常高兴,亲自带人出营相迎,午时过后才回来。
    单于在大帐里举办盛大的宴会,纵情吃喝,恢复了贺荣平山的王位——不算在路上的时候,攻城正好用了五天,恢复王位,但是不给予赏赐。
    徐础是客人之一,在一片嘈杂声中默默饮酒。
    单于大妻以及一些贵妇也参加宴会,小皇弟坐在她身边,与孪生子一同吃喝,喜笑颜开,再没有早晨与皇兄告别时的悲戚。
    小皇弟喝的是果浆,毕竟年纪小,喝多之后经常要去茅厕,一次回来时,徐础冲他招手。
    小皇弟犹豫着走过来,冷淡地问:“你叫我?”
    徐础笑着点点头,“你哥哥走前,曾托我照顾你。”
    小皇弟年纪虽小,却有自己的主意,面露鄙夷,“你?你连自己都照顾不了,而且你不称‘陛下’,干嘛要听他的旨意?”
    “这不是旨意,只是一个请求。坐在我身边吧。”徐础稍稍让出一块地方。
    大帐中到处都是人,小皇弟望向里头,发现大妻与孪生子已经走了,空地被贺荣平山和几名年轻人占据,正与单于兴奋地交谈。
    “我也要走了。”小皇弟说。
    “你不想知道皇帝和单于对你的想法吗?”对一名小孩子用计,徐础心里有一丝愧疚,但他绝没想过要帮张释虞对付小皇弟。
    小孩子果然被说中心事,走过来坐下,“给我倒碗酒,果浆我已经喝腻了。”
    “不行,你还不能喝酒。”
    “像我这么大的贺荣人,早就能喝酒。”
    “你不是贺荣人。”
    小皇弟怒目而视,徐础又道:“你不是贺荣人,所以你才特别,才会受到单于的礼遇,反之,你应该留在塞外,与你的同龄人放羊,偶尔喝点酒。”
    “我便在塞外,也会出生在贵人之家,与父兄一同入塞建功立业。”
    “那你也不能喝酒,在我这里不能。”
    “哼。”小皇弟想起身就走,又有点舍不得,扭头道:“我听说过你的事情,你是个怪人,居然不肯称王,但是据说你也是个聪明人,你知道些什么,告诉我吧。”
    “你先告诉我一件事。”
    “什么?”
    “他们在说什么?”徐础指向单于等人。
    “哈,你想从我嘴里套话?休想,自己不会听吗?”
    “我不懂贺荣语。”
    “学啊,很容易,我已经学会不少。”小皇弟颇为得意。
    “在这种事情上,我没有你聪明。”
    小皇弟越显得意,“单于和中宫都夸过我。”
    “我不问机密,只想知道贺荣平山是怎么攻下应城的。”
    “这个告诉你无妨,他们早就说过了,左神卫王命令冀州人没日没夜地进攻,最后打开一处缺口,贺荣骑兵冲杀进去,夺下城池。”
    “伤亡不少吧?”
    “肯定的啊,冀州人不知伤亡多少,左神卫王倒是说过,他将应城成年男子全部杀死,妇孺赏给麾下将士,他自己一人未留。单于夸奖他了,说他做得好,今后再有拒不投降的城池,一律照此处置——你到底要不要告诉我啊?”
    “皇帝和单于……都很喜欢你。”徐础笑道,心里却没有一丝愉悦。
    当了一次通译,居然只得到这么一句话,小皇弟觉得自己受骗,起身跑出帐篷,再不理徐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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