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秋寺,禅室内,火烛高燃。

    竺法师落下一粒白子,望了眼对面的张婴,说道:“这下你总可以放心了。”

    张婴轻嗯一声,能听到自己的心微微颤动,手里摩挲着一粒黑子,面上眉目收敛,看不出情绪,竺法师见了,都替他难受得慌,从小到大装相太过,明明心里急得要死,面上却丝毫不显。

    竺法师刚想劝他几句。

    忽地瞧见张婴落下一粒黑子,接着,他就看见自己失了一大片白子,竺法师顿时蒙住了,盯着棋盘,看着张婴不紧不慢地把那一片白子全收了起来。

    丢了一大片失地。

    这棋根本没有再下的必要,这一局胜负已定。

    一招定乾坤。

    竺法师看明白后,当即吹胡子瞪眼睛望向张婴,又输了,“阿婴,你就不能让一让我,我今日还给你帮了大忙,你就不知道敬一敬老?”

    “阿叔,棋局如战局,战场无父子。”张婴收好白子,问道:“还下不下?”

    “不下了,你赶紧给我滚。”竺法师愤慨地扔掉手中的白子,这人在他这儿赖了十来天,他简直是受了十来天的虐。

    他赢的棋局,他一只手都能数得过来。

    “阿叔要是想赢棋,我告诉你个巧宗儿,可以找我家十六娘,不过只限围棋,弹棋你也下不过她。”

    “滚滚滚。”竺法师听了,只觉得气不打一出来,脸上的笑容怎么看怎么碍眼,恨不得一拳捶过去,打烂那张俊脸才好,他真是脑袋被驴赐了,竟还想着劝人。

    眼前这人,哪需要他来劝。

    “行行,我这就走。”

    张婴见竺法师真怒了,忙地见好就收,站起了身,“过几天,十六娘会来拜谢你,你记得把她留下来,再派人告诉我一声。”

    竺法师斜乜了眼张曦,“你想见女儿,不会去瑶光寺,还得来我这儿拦人。”

    “这不是把她得罪狠了。”张婴伸手捏了捏眉心,满脸无奈道,没见大女儿阿明,现在见到他,都不和他说话,至于小女儿阿眸,就更娇气了。

    “对了,你这个徒弟还不错。”张婴夸赞道,连竺法师都没想出来的法子,竟让那小子想到了,要是再有人说净空傻,他估计都得帮忙说话了。

    “你要干嘛?”竺法师满脸警惕地望着张婴。

    张婴原本只是诚心夸赞一句,没想到引起竺法师这么大的反应,想到竺法师对净空的宝贝,遂打趣道:“我家十六娘身边缺一个伶俐的人。”

    “要不然,你舍了他,让他还俗,我找人调教一下,等再大了些,让他到十六娘身边做个管事的主薄……”

    “别发梦了。”竺法师呸了一句,打断张婴的话,挥着手中拂尘,“你给我赶紧走,最近都别出现在我面前。”

    “我走,我走。”瞧着竺法师在暴走的边缘,张婴揖了一礼,穿上鞋子出了禅室。

    他对长秋寺很熟,也不用寺里的比丘引路,自己走到寺里的山门前。

    等候片刻,陈义就领着一辆两乘马车过来,“郎主回哪?”

    回哪?

    张婴听了这话,有一瞬间的茫然,离得最近当然是去昭和里的别院,却摇了摇头,上了马车,“去尚书府衙。”尚书府衙在铜驼街。

    陈义大约已见怪不怪,忙地应了声唯。

    因十六娘常年住瑶光寺,七郎经常不着家,自家郎主也很少回和惠坊,反倒是住府衙的时间更长。

    ——*——*——

    衣冠里卢府,卢寔听着上首姑母和阿耶的说话。

    只觉得百无聊赖,恨不得离了这正堂才好。

    “十六郎,你听到没有?”

    “啊。”卢寔好似突然回过神来,无辜地望着对面的阿耶。

    卢詠之叹了口气,“你去找张七郎,你大伯和你八叔的事,让他帮忙在张令君面前说一下情。”

    “我不去。”

    “你……”

    卢詠之被儿子一句话给堵死,瞬间变了脸,待要发火,旁边的卢馨儿忙地劝阻,“阿兄,你先别着急,或许阿寔有什么为难之处。”

    “姑母,当初我就提醒过你,我可没脸去说情,要去你们自己去。”

    “混帐。”

    卢詠之喝斥道,“你大伯和你八叔,现在还监狱里,让你去说个情,你还嫌丢你的脸了,你的脸面就有这么重要?比你大伯和八叔的性命还重要?”

    “阿耶,姑母,”

    卢寔喊了一声,抬头正视跪坐于上首的卢詠之和卢馨儿俩人,“你们明知道大伯和八叔没有性命之忧的,又何必来诳我。”

    最严重的后果,不过是贬职为民,削为白身。

    却不是卢家愿意接受的结果,八叔身为秘书少监清贵而有名望,大伯官任吏部郎中,主管吏部事务及流外官选补。

    两个皆是要职,卢家舍不得放下。

    然而张婴既然已经出手,又怎么会给八叔和大伯翻身的机会,没见当初朱俊,令多少洛京士族胆颤心惊,但到最后连尸骨都不存。

    张婴推行的新政,八叔和大伯都极力反对,甚至隐隐成为反对新政的领袖,张婴此举,不过是杀鸡儆猴,震慑朝堂,更是为了表决心,做给所有人看的。

    在新政推行一事上,顺者昌,逆者亡。

    八叔和大伯无论是出身,还是官位,都刚好足够。

    可偏偏阿耶和姑母看不明白。

    只以为张婴是因为姑母卢王妃向杨太后献计促成张杨两家的联姻,从而迁怒卢家,才对卢家出手。

    “阿寔,你和张七郎交好,如今事关卢家,事关你八叔和你大伯,姑母希望你能尽一份力,去做好你力所能及的事。”

    “姑母,你不担心侄儿弄砸了?”卢寔反问道,很不喜欢这种攀交情,在他看来,朋友之交,贵乎信义,而非利益,于是抬头望向姑母卢王妃。

    卢馨儿含笑道:“阿寔,你是卢家人,凭这一点,姑母就能相信你。”

    说完,卢馨儿见侄儿卢寔撇开头,没有回应,又道:“阿寔,你仔细想想,于这婚事上,姑母也算是帮了张七郎,不信,你可以去问问张七郎。”没有她,杨家和张家还真不一定能联姻。

    “又或者,你帮姑母去向张七郎讨这个人情。”

    “姑母。”卢寔喊了一声,不敢置信地望着姑母,别说张七郎和杨大娘私下里没什么,纵有什么,也不能作为要挟,“好,我去。”

    卢寔重重地答应一声,甚至对阿耶怒视过来的目光,头一回,视而不见。

    没有了害怕。

    “你下去吧。”卢詠之气急败坏道,要不是场合不对,他都想抽儿子一顿,哪家的孩子这么不恭不敬,偏这儿子,自小聪明,主意很大。

    他又是喜欢,又是头痛。

    “儿子告退。”卢寔起身朝着阿耶行了一礼,又朝姑母揖了一礼,然后才退出了屋子。

    瞧着儿子不甘不愿的样子,卢詠之满脸着急道:“馨儿,让阿寔去找张七郎,只怕效用不大。”

    首先儿子自己就不认同,又怎么会尽力呢?

    “我知道。”卢馨儿端起案几上的茶水,喝了一口。

    卢詠之不解,“那你还让阿寔去?”

    “只是抱着万分之一的希望。”卢馨儿望了眼兄长卢詠之,“实在不济,我只能去宫里求求杨太后了。”

    舍一回脸面了。

    “阿寔还是太年轻了,太重情义,如果可以,把他调出洛京,去地方上历练几年,让他多经历一些事,就不会像现在这般天真了。”

    卢詠之听了,非常认同,“好,等大兄和八弟的案子了结,我会安排的。”

    ——*——*——

    铜驼街,尚书府衙的内堂。

    张婴看向拿了折子还没有走的杨中侍,顿了一下,问道:“怎么?有事?”

    “娘娘让奴婢问问,令君什么时候能进宫一趟?”

    听了这话,张婴微眯了眼上下打量着杨中侍,直把杨中侍看得浑身不自在,才出声问道:“是不是卢王妃进宫了?”

    杨中侍忙地陪笑道:“你还真是料事如神,都让你猜到了。”

    他本来还想着,要不要提醒张婴。

    “你和娘娘说一声,我过几天再进宫。”

    一听这话,杨中侍面露难色,“令君,只怕是不行,卢王妃已经求到娘娘跟前了,娘娘的意思,卢家的那两位,关一关就放了。”

    “放,我没说不放呀。”

    “那什么时候能放?”

    “这事可不能问我,我又不管判案,”说着,张婴突然起了促狭之心,“杨弃,你要是想知道,不如亲自去一趟大理寺,问问赵子扬。”

    赵子扬即大理寺少卿赵弘,字子扬。

    “可别,奴婢不管了。”杨中侍连忙摆手,他可不想和赵弘打交道,每次一见面,不是参观赵弘新研制的那些稀奇古怪的刑具,就是送他几个受了腐刑的犯人,充入掖庭为奴。

    张婴和赵弘俩人,明明一开始还结了仇,如今却好得跟一个人似的。

    他实在想不通。

    杨太后竟也不忌讳,还赞道:只要五郎愿意,他能和所有人都能合得来,包括他的仇人。

    杨中侍想了想,还是提醒张婴一句:“卢王妃一直留在宫里。”

    “她喜欢,那就让她留,她一向最得你家娘娘的欢心,想来你家娘娘也是愿意的。”张婴浑不在意,伸手取了一本杨中侍刚送过来的折子,放在面前打开。

    虽没有赶人,但这番举动,已相当于下了逐客令。

    杨中侍无法,知道请不动人,只好告退。

    回到宫里,果然卢王妃还在,没见到张婴进宫,卢王妃心里不由打起了鼓,转头求助般望向杨太后,“娘娘,别的我不敢说,但卢家对娘娘的忠心,天地可鉴。”

    “我阿兄和阿弟,偶尔口无遮拦,那是有的,但要说诽谤朝廷,那是绝对不可能的。”

    杨太后点头,“行,孤相信,你先回去,孤会想法子,来解决这件事。”顿了顿,见卢王妃还不放心,又道:“既然人在大理寺,孤晚点找一下赵弘,总会给你一个交待。”

    “多谢娘娘。”卢馨儿道了谢,甚至跪下来磕了头。

    “快起来。”杨太后忙吩咐秋桂扶起卢馨儿,然后又让秋桂送了卢馨儿出宫。

    人一离开,杨太后就急吼吼道:“你去,去把赵弘给孤叫来。”

    “娘娘。”杨中侍没有应承,而是直接跪了下来,“娘娘,要不再等等,张令君说,他过几天就进宫,到时候娘娘再直接问张令君。”

    “过几天,还过几天,估计是等赵弘判了案,他才会进宫来,孤还不知道他,”

    杨太后没好气地瞪了杨中侍一眼,“你跟他,现在也是一个鼻孔出气。”

    杨中侍瞧着杨太后并未真生气,于是笑呵呵道,“一个鼻孔出气,娘娘也不用为难,奴婢觉得,这样挺好的。”

    杨太后听了,目瞪口呆地盯着杨中侍,半晌才道:“你倒是会说话了,”指着杨中侍气也不是,笑也不是,“好的不学,专学坏的,你倒是把他哄人的那一套,全学会了。”

    “横竖娘娘开心就行。”

    “行了,”杨太后摇头,没再计较,“你再去一趟尚书府衙那边,告诉他,他想怎么做,我不管,但卢家的人,他不用,留给我用,别给我得罪狠了。”

    “唯。”杨中侍应一声,连忙出宫去传话。

    ——*——*——

    张婴当天下晌,跟着杨中侍一道进了宫。

    杨太后见了,很是意外,“倒是稀客,一消失就是大半个月。”

    “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大半个月都待在尚书府衙内。”张婴在下首跪坐下来,才说起正事,“卢家的人,你另作安排,空出来的两个位置,我已经有人选了。”

    “你倒是狠,一出手就撸了两个要职。”

    “那两个位置,秘书监掌兰台阁,管理图书典籍,吏部郎中,主管官员诠选与选派,我要推行新政,这样重要的两个位置,绝不能让旧派的人占着。”

    “真就不能留一点余地?”杨太后问道。

    “珍娘,赵子扬和我说过,诽谤朝廷,量刑可以贬谪降职,发配南疆蛮荒之地为官,我倒觉得,让他们去那些地方待一待,或许能做些实事,而不是整天叽叽歪歪,还来指手划脚的。”

    杨太后一听这话,就知道张婴是真动了这样的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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