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武二年十一月,广州府连山县。
    连山是一个很特殊的地方,这里连接着广东、广西和湖广三省,而且湘桂的土司们的地盘,大多集中在这附近。自从彭柱泽开始了土人革命,许多汉人土司,当初被宋朝、明朝任命的,去到西南做土官的土司,很多都选择归顺朝廷。像石柱土司马万年,一直以来和朝廷关系就好,归顺之后念着他爹马祥麟的功劳,直接封了兵部主事,进京做官去了。永顺土司一家,则去了繁华的杭州,过着富家翁的生活。
    更多的土司,不愿意放弃祖辈世袭的土地和子民,选择跟着郑芝龙,继续与朝廷作对。
    郑芝龙将所有和他勾结的土司请来,现在他在西南俨然土司救世主一样的身份,要不是郑芝龙及时起兵,他们早就被彭柱泽带起的土人革命给革掉了。彭柱泽起事时只有自家族人三百来人,但是发展的速度就如同星星之火可以燎原一般,很快就卷动西南川、黔、滇、桂、湘五省的地盘,靠的就是潜象营帮助下铺天盖地的宣传和金陵朝廷雄厚的财力支持。
    潜象营杀人不眨眼的探子们,摇身一变成了关心底层土人生活的大善人,在受尽欺虐的土人中,大肆宣传先进的封建主义,打倒落后腐朽的奴隶主义。什么你们天生不是奴隶而是战士,推翻了狗土司,大家翻身做百姓;土人的未来掌握在自己手里,儿子女儿都不再是奴隶。再加上土人生活清苦,参加了彭柱泽的阵营,天天都有精细的粮食可以吃,还有棉衣可以穿。这在穷的穿不起衣服的土人中,就跟投放了春药一般,引起了剧烈的震动。
    “土司老爷的鞭子抽下来,我们就砸碎他的脑袋!”
    “打到狗土司,有肉一起吃。”
    “土司不死,战火不止。”
    ....
    土人们喊着朗朗上口的汉语口号,刚刚学会时就热血沸腾,喊一句恨不得脸红耳赤,充满了革命的热情。
    任何革命刚开始都是血色的,受到蛊惑..教育的土人们,团结起来冲进土司大老爷的院子,剁下了往日神一样的土司全家的脑袋,提在手里并没有感觉多沉。好吧,原来土司家人的脑袋,也是这个重量,被刀劈也会死,也会流血,也会求饶。
    作威作福几千年的土司们,陷入了人民群众的汪洋大海中,差点被一口气全淹死。直到郑芝龙卷了进来,阴差阳错地成为了他们的队友,土司们才有了抗衡的本钱。这时候他们的领地,大部分已经落到了朝廷手里,派设流官之后,朝廷也算是图穷匕见,彻底和他们土司宣了战。
    郑芝龙慢慢走了进来,对这些落魄时候来投奔自己的土司很有礼数,充分照顾了他们的自尊心。
    坐定之后,郑芝龙捏了捏胡子,愁眉不展地说道:“各位,你们都是西南传承已久的世家,祖祖辈辈掌握着自己脚下的土地。但是现在侯玄演派了一个彭柱泽来,搅扰的整个西南鸡飞狗跳。侯玄演是什么人,不用我多说,天下都知道。他素来心黑手毒,贪得无厌,死在他手上的人应该比在座诸位的族人加起来还多。
    这样的人掌握着朝廷,我郑芝龙第一个看不惯,不管他的势力多大,我就是要和他打一仗,推翻了这个恶棍,还朝廷一个朗朗乾坤。”
    土司们轰然叫好,虽然心底都骂道什么狗屁玩意,不就是抢地盘么。其中保靖州土司彭朝柱脸色最难看,彭柱泽是他的族人,派出去跟着湘兵征讨四川,回来之后竟然摇身一变,成了推翻西南土官的急先锋。保靖州土司世世代代都是勇武过人的猛将,彭朝柱也不例外,他的保靖州如今沦为了彭柱泽的老巢,他这个真正的主人反而被打了出来,心中的恨意真是比天还高。
    郑芝龙满意地看着众土司的反应,继续说道:“侯玄演派人抢了你们的地盘,虽说打着土人犯上的名义,实际上就是他小子想要西南这些土地,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出来。现在,侯玄演已经杀到了福建,这小子贪啊,抢完你们的,又要抢我的了。我们若是还是散沙一堆,是打不过他的,现在我想了一个主意,你们的土兵、狼兵能打,但是太过分散,每次指挥起来都要转几次令。战场的机会一瞬即逝,这样打仗怎么能赢,我看不如这样,你们把手下全部集中起来,统一指挥。这样一来咱们的战力可就增加不少。”
    土司们面面相觑,尤其是几个大州的土司,他们虽然落到了这步田地,但是还是不想交出手里的指挥权。手里的土兵是他们最后的底牌,要是连这个都交出去了,就彻底成为郑芝龙的附庸了。一群人交头接耳,商量了半天,也没个人敢站出来说话。
    郑芝龙冷笑连连,两个大的势力在西南角逐,这些土司就是最不稳定的因素。若是不能牢牢控制在手里,万一临阵倒戈,那就是毁灭性的打击。让一个海盗把安全感建立在对队友的信任上,难如登天。
    “怎么,这点要求诸位都不肯同意么?”郑芝龙也不逼迫他们,反正只要自己一撒手不管,他们根本挡不住来势汹汹的彭柱泽。在保靖州,一颗土司的脑袋,已经炒到了一千两黄金的高价。往日那些温驯的土人奴隶,正舔着嘴唇磨着刀,做梦都想着砍了他们的脑袋好发家致富。
    角落里的彭朝柱站起身来,怒喝道:“平国公为了我们,不惜和侯玄演开战,你们还犹豫什么。今天就把话撂在这里,谁不服平国公的,自己出去和湘兵拼命,不要再躲到这里了。”
    自从保靖州丢了之后,彭朝柱从一个堂堂的二品宣慰司,沦落到丧家之犬。这次开会他都被安排在角落里,谁想到这厮这么有种,竟然站起身来怒斥了许多势力比他大得多的土司,他还当自己是以前的保靖州主人么?
    “姓彭的,这里有你说话的份么?”容美土司田沛霖站起来大声驳斥道。容美田氏是湖广比较大的土司,当初可动员兵丁在七千名以上,土司控制面积达到七千多平方公里。可惜的是他们身在湖广,最早遭到了朝廷的毒手。田沛霖见事不好,带着心腹早早地逃到了广州,这才躲过了被灭的命运。而选择就地死磕的彭朝柱,现在身边已经聚不齐一百个族人了。
    彭朝柱气的浑身发抖,以前他风光的时候,田沛霖哪次见他不是客客气气的,亲热的就跟一家人一样。现在倒好,直接问自己有没有说话的份,人情冷暖此刻尽显无疑。他刚想开口还嘴,就听到郑芝龙站了起来咳嗦一声。
    在座的都不敢得罪郑芝龙,见他起来顿时安静下来,彭朝柱也压抑住了怒火。
    郑芝龙环视一眼,着重看了一眼彭朝柱,呵呵笑道:“彭朝珠说的没错,就是我的意思,我郑芝龙是个爽利人,说话不藏着掖着,我就照实了说吧。我不信任你们,要是我跟侯玄演打到关键时候,你们去投降了姓侯的,我可就全完了。抗侯是大家的事,我一个人在前面打,你们在后面看,我的手下心里也不痛快。
    当然,你们也未必信任我,那这样好了,我想到一个两全其美的主意,从你们当中选一个人,负责指挥所有的土兵。”
    众人一听他把话说的这么直白,看起来是很有诚意了,想到自己的处境,确实也没有了讨价还价的本钱。不管愿意的不愿意的,都不得不捏着鼻子点了头。
    郑芝龙哈哈一笑,说道:“既然如此,我觉得这个指挥土兵的位子,就让彭朝柱来坐吧。”
    彭朝柱一来是个土司,而且当初势力还不小,算是有点威望。二来他不是郑芝龙的人,让他来做总好过一个外人。最重要的一点,他已经失去了自己的族人和土地,不存在偏袒自己人的可能。
    就这样,几天之内所有残存土司的势力,交出了各自的兵权,集中起来组建了一支八万多人的狼兵营。彭朝柱心中激动万分,没想到自己站起来泄愤的几句话,换来了这么大一个好处。有了这支人马杀回去报仇,就可以宰了那群以下犯上的土人,然后重回保靖州之主的宝座。
    这支人马的战斗力确实不俗,刚刚组建就大放异彩,他们本来就是丛林作战的高手。比起湘兵,他们在山林中的本领还要胜上一筹。
    郑芝龙用他们作先锋,对夏完淳发起了反攻,半月之内连下贺县、怀集、广宁,再往前就是肇庆府了。
    损兵折将的夏完淳被打了个措手不及,集结治下兵将,死守肇庆府。一时间两广的局势变得糜烂起来,将要到来的新年也因为这场失利蒙上了阴影。
    福建福宁州得的许多郡县,已经没有了官吏,进入了短暂的无政府状态。
    福宁州的西北峰峦耸峙,群山萦绕,东南则是一片海港。一股六七万人的浙兵,这几个月来如同孤魂野鬼游荡在福宁州的大山之中。
    他们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从哪座大山中钻了出来,杀尽小城小县中,将县衙洗劫一空,把郑氏任命的官员杀尽。等到郑家兵马到了,他们早就吃干抹净钻进山中去了。福建地势行军太不方便,想要及时支援根本不可能,而且这群人似乎总能知道郑家兵马的准确位置。每次都能躲开郑渡、郑森、施琅、李成栋等几伙主力。
    一般的小股福建兵,又不敢直面这些人,万一被他们遇到,稍微跑得慢点就会被全歼。
    福建的初冬不算是很冷,山上甚至绿色为主,只是经常飘下的小雨,时常让人难受万分。山间飘起的晨雾,大到伸手不见,侯玄演一看是还担心有瘴气,还紧张了一阵,后来发现并没有太大的毒性,也就放心下来。
    两广的战事他也接到了密信,不过侯玄演并不担心,他已经调顾炎武和郑遵谦赶回湖广南部,和夏完淳合击郑芝龙。
    入冬以来,清兵全面蛰伏,不是他们不想打,是打不动了。大炮一响,黄金万两,北方连年天灾人祸,加上兵荒马乱,每一寸土地都饱经战火,根本拿不出足够的粮饷,支撑着三线的战事。多尔衮显然也意识到了继续打下去的危害,于是利用南方侯玄演和郑芝龙打得正凶的时候,加紧了对北方的控制,利用圈地和投充,让汉奴恢复生产,为他们种植粮食,生产棉花,挖矿打造盔甲...等等。
    清兵采取守势,给了侯玄演机会,马上调回了许多兵马。顾炎武和郑遵谦就是其中之一。更让侯玄演期待的是,他还调了一支大军,等到他们入闽的时候,就是结束野人生涯,彻底反攻的时候。
    最重要的一点,侯玄演手里掌握着赣州,这是真正的咽喉。有了赣州,进可攻退可守,湖广、浙江、福建、两广都被连接了起来。而郑芝龙只要打不下赣州,他就永远别想和满清会师,除非打通了浙江和南京。
    钱肃乐和孙嘉绩一人抱了一怀的枯木,凑到侯玄演的跟前,一根根地往篝火堆里添柴。
    这两员儒将跟着侯玄演过了一个月的野人生活,原本白皙的面皮已经粗糙不堪,头发一绺一绺的,黏糊糊地粘在一起,从远处看还以为是一根根的小辫,但是精神头倒是挺好。
    孙嘉绩塞了一根木柴,从火堆上拿下一块烤肉,摇头晃脑:“‘十里湾环一浦烟,山奇水秀两鲜妍。渔人若问翁年代,为报避秦不计年。’钻到这样的深山中,还真是与世隔绝啊,古人心境,我现在才明白二三。”
    侯玄演乜视了他一眼,撇着嘴道:“孙大人还起了避世的心思了?我怎么记得两天前打进黄岐镇,就属你吃肉喝酒,肚子撑得最圆呢。”
    孙嘉绩老脸一红,好在几天不洗脸,旁人也看不出来:“国公此言差矣,我那时为了有力气行军,并不是逞口舌之欲。”
    一旁不说话的钱肃乐吃干抹净之后,解开腰间的水囊,喝完之后凉的呲牙咧嘴:“嘶..我说,国公,咱们什么时候出山?老是这样流窜,刚开始还能运气好碰到一股福建兵,抢的东西也多,现在他们也学精了,根本占不到什么大便宜了。很多州县看见我们,都大开城门,进去一看只有百姓。”
    侯玄演望着昏惨惨的天空,说道:“急什么,这个年我带你们到福州城内过。”
    钱肃乐孙嘉绩对视苦笑,显然是半个字都不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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