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肆的茶博士再顾不得和那说话文质彬彬的客人闲谈,肩膀上还搭着一条用热水浸泡过的白毛巾,便急急冲出了茶肆,依在支撑着茶肆的木杆旁边,张目远眺。
    今日天气本不是很好,方才尤为阴沉,云雾层层堆叠,墨染一般,此时却有一道恢弘剑气扫过天穹,原本阴沉的云雾出现一道裂缝,阳光呈淡金色散落下来,美得惊心动魄。
    老人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茶肆内,曾经令六国连纵,反吞秦国的老者饮尽了最后一口凉茶,然后慢悠悠站起身来,看一眼外面风景,自语道:
    “好一个书生意气。”
    “可惜……天下读书人何止于千万,能说一句书生意气的毕竟是少数,否则,何至于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呐……”
    话未说尽,苏谷抬手摸了摸自己鬓角白发,曾经腰佩六国相印,进出皇宫如过廊的纵横子自嘲道:
    “当真百无一用是书生……”
    将茶盏轻轻放在了桌上,自怀中取出银钱放在桌上一侧,随手一抹,转身从茶肆后面的空漏出走出,背对着浩然清气浮动的一叶轩,慢慢踱步,嘴中喃喃自语:
    “一窝一窝又一窝。”
    “三窝五窝七八窝。”
    “食尽百姓万钟粟。”
    “诸子百家,凤少,雀何多……”
    言罢摇头,复又抬眸,看一眼天穹中隐隐雷霆,神色平静下来,随手扔下了一枚黑棋,自语道:
    “离弃道,此番没有心情再和你相见相杀了。”
    “下一次再说罢……”
    “书生意气,兵戈争鸣,若是能死在这个时代,却是一桩好事情。”
    往前走出数步,却已经没了身影,茶博士呆呆看着这只在典籍中曾经看到的天象变化,过去了许久才想到自己怠慢了客人,连忙转身回去,却已经不见了双鬓斑白的文士身姿,桌上茶盏中茶水喝尽,旁边放着些银钱。
    几步走过去,将那桌上的银子拿在手里,至此看到了桌上蘸着茶水画出了一个密密麻麻的棋局,白旗为圈,黑棋则点。
    他现在虽然只是开了茶肆,当年家境不曾旁落时候,也是曾读过诗书,抚过琴曲的,自然也懂棋局对弈的精妙。
    看得出这一局棋盘上落子精妙,局势险峻,堪称处处杀机,他定定看了许久,满头冷汗,看不出黑子半点生机之处,只是这显然费尽了心思机巧的棋局,却被那客人随手抹去,心中反倒是有些可惜了。
    想着方才那客人所说,已经看了来来往往不知道多少客人的茶博士心里面当真觉得,那确实应当是一位很有学问的人。
    ………………………………
    难以言喻的气机裹挟了风云,铺面压迫而来。
    一身紫衣,奢华难言的袁紫衣面色一白,竟然仿佛难以再往前一步,双足立在了坚硬山石之上,往下陷落三寸,右手持剑,但是此时持剑并没有什么用处。
    他算是年轻一辈当中能够以剑术称雄的人。
    但是此时,距离那一叶轩尚且还有十数里的距离,心中竟然连拔剑的念头都不曾升起,唯独剩下了惊怖。
    如蝼蚁之撼树。
    如昆仑之将倾。
    旁边一名穿白衣女子飘然向前,口中轻喝出声,抬手往前拍出一掌,气机碰撞,发出嘭地一声响,肉眼可见的气浪翻滚,与此同时,另有一名看上去和善的老者出现在了紫衣青年身后,抬手搭住青年肩膀。
    这老人看上去极为好说话,只是一双手掌宽大,泛着令人心中不适的墨染颜色,此时稍微用力,将那青年挪移到自己身后,然后和那名白衣女子联手,方才勉强将自发出现在自己三人之前的气机给打碎。
    即便如此,仍旧面色煞白,连连后退,直至退出七步,才勉强站稳,地上便被一连踩出了七个坑洞。
    那名女子根基稍浅,气血沸腾,张嘴咳出一口鲜血来。
    至此那紫衣青年神色终于骤变。
    等到了白衣女子勉强调匀了逆乱气机,方才按捺住心中震动,道:“两位,这……究竟是发生了什么?!”
    山上杨永定看着不算很远处紫霄山庄众人的惨状,心中不由得一个咯噔,有些害怕,却又有更多疑惑,不知道他们为何会如此,自己的武功明明远在那三人之下,却没有那么凄惨。
    莫不是……
    心念微动,视线看向旁边的独臂文士。
    倪天行似乎是知道自己这弟子心中所想,一双眼虽仍旧看着那边的一叶轩,却开口解释道:
    “修武下山品是上山,中三品为登楼,上三品时,儒家所养胸中浩然气,立功,立德,立言,而今江阳立言,与天地共鸣,虽然不能够持久,但是在此时,就算是大宗师也不见得能和他此时锋芒相比。”
    “那三人对一叶轩有杀机,因而引得天象反击。”
    杨永定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他认真修炼武功的时间只有三年左右,对于太过高深的东西,还不是很了解,即便倪天行给他解释了,也只是稍微知道些那些人是自找苦吃。
    然后便不甚在意,看着紫霄山庄众人,心里面反倒是升起许多幸灾乐祸的感觉来,他对于那比自己当年还能装的青年本就心里面不爽快,何况之后还莫名其妙中了别人的暗手。
    当时情势危急,若不是还有老师在旁边,一身内功指不定要在经脉里乱钻弄出来个行气偏颇,走火入魔的下场,对这些人便更是没有半点好感。
    倪天行抿了抿唇。
    背后被一层层白布包裹着的神兵荧惑正在以细微的频率震动着,从剑身上有如同火焰热浪一般的感觉不断地传入他的身体中去,他对于性命相依的荧惑剑极为熟悉,不必去看,也知道这柄剑剑身上的纹路已经全部亮起,显出那些文字来。
    心中的冲动越发清晰而明显。
    引导着他来到这里的东西,现在就在一叶轩当中,他这几年曾经暗中调查过了许多典籍,西域都护府的藏书,大部分也对他开放,已经知道那座山上有些什么东西,应当便是《天问残卷》。
    无论是因为什么原因,令神兵荧惑和天问产生了感应,若能够趁着一叶轩虚弱时候,将《天问》取来在手,定然会令荧惑产生某种变化。
    到时候……
    倪天行眸中升起异色。
    背后荧惑剑似乎感受到了主人的心念,轻声鸣啸,肉眼可见的赤金色流光在倪天行的左右升起。
    杨永定发现异样,呆了一下,然后猛地看向自己的老师。
    周围天象突然发生变化,如同龙吸水一般化为了旋涡冲击向他们所在的这一座山峰,恐怖的压力,即便是还有着倪天行站在了自己身前,仍旧让杨永定身躯一沉,面色发白。
    几乎感觉自己整个人都要被一种难以言喻的力量往下压制,终于支撑不住,猛地半跪在地,体内浩然气在疯狂运转,胸中一口气机支撑着杨永定艰难地抬起头来,看到了自己老师的背影。
    他仿佛第一次看到了自己的老师。
    衣摆狂舞,脊背挺直,周围狂风四起,天穹上云雾逆转,仿佛天地之间,只此一人,只我一人,孤傲之气几乎扑面而来。
    可旋即那阴沉的天穹上,竟然有一颗星辰隐隐亮起。
    虽然亮起,却又迷惑不清。
    一人一剑。
    方才倪天行对他的解释浮现脑海,杨永定的神色微微一滞,旋即双目中便升起了不敢置信的神色,这想法令他几乎呼吸不过来。
    老师要对一叶轩出手?!
    从西域而来江南,便是为了向一叶轩出手?!
    他张了张嘴,想要开口,但是这个时候,他已经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天象压迫,四品武者都要受伤,何况于他?
    一叶轩中,章左声倾尽全力去催动手中天问残卷上的气机,神色已经不复先前潇洒,更遑论名士风范。
    眼前持剑的江阳给他的压迫力几乎要让他喘不过气来。
    若不借助天文残卷的气机,他竟没有勇气正面面对自己的师兄,可正当抽调天问气机的时候,原本只是一件死物,如臂使指的天问残卷却突然震动。
    上面的每一个文字都现出一种淡淡的流光来。
    再下一刻,他失去了天问残卷的控制。
    面色瞬间变化。
    倪天行能够感受到背后神兵的兴奋。
    只要他一伸手,这柄剑便能够出现在自己手中,而且能够展现出远比先前更强的力量。
    那力量足以和眼前的天象匹敌。
    而且,唾手可得。
    然后再杀入一叶轩中,凭借这一口心气催动气机,强行将天问残卷摄取。
    倪天行闭上了双目,想到的却不是什么纵横天下,什么功成名就,什么成就宗师,只是少年时候的家,七八点屋房,两三叶横舟,是满是皱纹的面庞,是和苹果一样,红扑扑的脸。
    背后神兵意蕴渴望越强。
    倪天行嘴角浮现自嘲,轻声自语。
    我辈书生。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牙齿用力咬下,嘴角流出殷红鲜血来,然后他睁开眼睛,双目中重新又是一片宁静和平和,身后的神兵依旧在渴望,他心中却只剩下了一片坦荡。
    神兵悲鸣一声,不再腾现异象。
    天象变化消失。
    杨永定微微一呆,没了压迫的力量,他险些就要扑出去,左脚尖点在地上朝着前面踉跄跳了好几下才稳住,抬头看着自己的老师。
    倪天行只剩下了一只手,却郑重整理的衣衫,抬手扶正发髻为冠。
    然后朝着那股气息处,深深一礼。
    杨永定茫然道:
    “老,老师?”
    倪天行转身看他一眼,淡淡道:
    “江南道风光山水已经看了,走罢,该离开了……”
    杨永定微怔,当看到倪天行已经转身大步离开的时候,才回过神来,拍了拍身上的尘土,疾步跟了上去。
    “老师?!”
    往出行了十多步远之后,杨永定有些茫然不解,却听得素来严肃的夫子突然抬了抬头,看向前方,语气平静,开口道:
    “今日为师回去会誊抄论语三百遍。”
    杨永定微微一呆,继而便笑出声来,笑声止不住,越来越大,然后止住那笑意,满足道:
    “我会看着的,老师。”
    铮然剑啸。
    不知为何暂时失去了控制能力的天问残卷被打落在地,蒙上灰尘,章左声下意识抬手去抓,只剩下了一丝气机挡在身前,支撑了短短一息时间,便被刺穿。
    章左声身躯骤然僵硬。
    一柄长剑已经点在了他的喉咙上。
    风起云涌,数百丈飞瀑直接爆炸开来,化为了大团大团纯白色的水汽,四下飞溅,只在这一瞬之间,衬托着一叶轩本就秀丽的建筑,如坠仙境。
    章左声有一瞬的茫然和恍惚。
    当年便是在这样的地方,眼前的师兄教会了自己读书识字,一字一句教授自己儒门最基础的功夫和经文。
    若是死在这里,也不错。
    章左声双目中恢复了清明,闭上眼睛,等着那裹挟了天地大势,堪称大宗师的一剑落在自己的身上,但是却一直未曾等到,耳畔的剑鸣声音戛然而止,只是残留了一丝余韵。
    章左声张开眼睛。
    那剑只是停在了自己喉咙之前。
    长剑点破了他的周身气机,破去了他的武功,但是却并没有如他所想的哪样直接下杀手,此时依旧嗡鸣不止,却不曾有哪怕一丝一毫的剑气逸散出来。
    江阳浑身染血,神色平静,只一双眸子平和看着自己的师弟,然后微微一笑,一如少年时候教那更小的少年读书一般,轻声道:
    “你可明白了?”
    轰然声音中,飞瀑落下。
    刘陵伸出右手来,从那飞落溅射的瀑布中掬出一捧清水,仰脖引入喉中,入口清冽,沾湿了他白发。
    饮尽天下酒的老人自语。
    “好一碗名士无双,好酒。”
    ps:今日二合一,咳咳,字数比较少,因为一叶轩剧情基本上一两章要结束了,所以得慢慢写,顺便订正接下来的细纲和大纲剧情,抱拳,然后诸位,七夕节快乐/狗节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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