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

    江浙一带物华天宝,俊采星驰,姿容盛景自古以来就被无数文人骚客极尽笔墨,一些或郁郁不得志的名士,或不愿涉足浊世的大儒,亦或是告老还乡的庙堂高官,皆喜以江浙作为隐居之地。

    林家村位于江浙地带,属于会稽郡山阴县制辖。小村落依山傍水,土地平整,屋舍俨然,绿树成荫,环抱村落,村外的青山绿水依依相伴。

    此时正是傍晚时分,山尖斜阳半露半出,橙红的霞光染红了天边的云彩,又把余晖洒落在大地上,给宁静的村落增添了一抹秀美的风采。

    林家村长亭外的小路上,走来一位青年人,他外貌看起来将近二十岁,皮肤呈古铜色,剑眉星目,长相俊朗,身材颀长,看上去倒像是个读书人,不过和他外貌相反的是,青年人外面穿着粗布麻衣,额头流淌着丝丝的汗渍,扛着一把带着新鲜泥土的锄头,皆说明了这位青年人并不是一位十指不沾阳春水的读书人,而是一位刚从农田回来的庄稼汉。

    青年人晃悠悠的走进了村落之中,此时,无论是正在村头忙碌晚饭的村中妇女,亦或是干完农活回来的农村汉子,都抬起头笑着和他打起了招呼,显示了青年人极好的人缘。

    “林河,回来啦?”

    “林小哥,今日回来的蛮早。”

    “大郎,今晚来我家吃饭吧。”

    ……

    林河笑眯眯的对着大家回礼,只是听到大郎的称呼,脸上明显有些不自然,他放下锄头,无奈的看着眼前这个长相可爱,大约只有十二三岁的小孩子,捏着他的脸,道:“张远,和你说了多少次,不要叫我大郎!”

    这个大郎的称呼,在林河的记忆里可不是什么好词汇。

    张远红着脸拍开林河作怪的手,气鼓鼓道:“你是林家的长子,长子不就是大郎么?”

    林河已经不记得自己和他就这个问题争辩过多少次了,他已经懒得再解释。

    叫大郎就叫大郎吧,还好我不姓武,林河心道。

    林河叹了口气,给自己加了个精神胜利法,扛起锄头,慢悠悠地向村里走去。

    “喂喂!大郎——你到底去不去我家吃饭哩。”张远看到走远的林河,这才想起来他还没有给自己答复,连忙高声叫喊。

    林河迎着将落未落的夕阳,头也不回地朝他摆了摆手。

    斜阳的把林河壮实的身影拉得好长,好长。

    “哪天我要长到大郎这么高就好了”张远望着林河的背影怔怔地发呆。

    直到林河消失在村口,张远才蓦地回过神来,一拍脑袋,懊恼着小脸自语道:“遭了!大郎没有答应,回家又要被姐姐骂了。”

    想到了自家姐姐的手段,张远挠了挠头,苦着小脸向家中走去。

    ……

    林河的家在村落的尽头,是一座不算大的瓦屋——普通人家大抵也都是这种房子。瓦屋周围是一圈竹篱笆,环抱院落,院子里除了一片菜地外,还养了几只鸡和一条狗。

    篱笆的外面就是一条清澈见底的小溪,村中的生活用水皆出于此。

    看着自己的家,林河眼神深邃,静立良久。

    ……

    他出生时便有前世的记忆,自知不同于常人。于是藏拙多年,暗中打听这个世界的一切。

    这个世界大概是晋朝,开国皇帝司马炎篡位,改国号为晋,定都洛阳,登基年号为泰始,由此晋朝产生。

    后来司马睿南迁称帝,定都建康——也就是未来的南京,建立了新的政权,史称东晋。

    士族林立的门阀政治是东晋的官场规则,寻常百姓很难有上升的机会,就连皇室的势力也要受这些士族们钳制。

    位于乌衣巷的王谢二家是天底下最强大的士族,有诗云“山**上桂花出,王谢风流满晋书”,由此足见王谢两家的无限风光。

    后起的桓家和庾家不甘示弱。

    如今,庙堂已被权臣桓温所把控。

    桓家,势头正劲。山雨欲来风满楼……

    林河依稀记得,自己出生在当今的皇都建康。

    母亲生下林河后便撒手人寰。两岁时,父亲林御突然辞职,归隐在会稽山阴,时常和几位挚友寄情山水。

    林御对林河的很是严苛,从小便亲自教授林河读书认字,直到三年前……

    林河摇了摇头,不再多想,径直走回了家中。

    ……

    “爹,我回来了。”林河扛着锄头,在门外喊道。

    “嗯。”屋内响起了一个威严而苍健的声音,旋即一片宁静。

    林河估摸着自己的老爹应该又在看书,于是他寻处把锄头放下。

    大黄看到少主人回家,两腿前申趴在地上呜呜地叫着,林河上前拍拍它的脊背,挠挠它的脑袋,大黄慵懒地伸出舌头舔了舔林河的左手。院子的西侧,两只公鸡乍起翅膀,激战正酣。

    “你这懒货!”林河拍了一下大黄狗的狗头,大黄狗在嗓子了呜咽一声,回过头,对着公鸡“汪汪”地叫了起来。

    林河翻了翻白眼,用瓢在水桶里舀了一些清水,倒在大黄狗的饭盆里,又提着水桶浇浇菜,喂喂鸡,打扫打扫院子。收拾好一切后,林河抹了一把汗,走到了房门前,敲了敲门,道:“爹,我进来了。”

    门内又应了一声,林河这才推开门,走入了屋内。

    屋内分为三间小房,依次是客厅,卧室和书房,其中书房的面积占到了整个房子的一半大小,里面的书林林总总,称之为汗牛充栋,亦不为过。

    书房内有一张黄花梨书桌,书桌旁的太师椅上坐着一位身姿英挺的中年男人。他大概四十出头的年纪,面容清矍,蓄着黑色的胡须,一双眼睛囧囧有神,他气息如渊似海,看起来侃然正色。

    这就是林河的父亲,林御。

    说起自己父亲,林河也不由得竖起大拇指。

    林御的出身不高,据说父亲——也就是林河的祖父,最高只做过八品的典牧。林御自幼聪颖好学,小小年纪便才名远播。林御八岁时,其父带其拜访名士王连辅,王连辅有意考校他一番,遂带他到了家中后院,指着马圈里的两只动物,问道:“这是我家中新得的两只异兽,一名为獐,一名为鹿,但我认不出何者为獐,何者为鹿,你能告诉我吗?”

    鹿和獐长相相似,一般见过的人都认不出,更别提根本没见过的林御了,他歪着脑袋想了想,说道:“獐旁为鹿,鹿旁为獐。”

    自此,林御神童之名便更加响亮。

    ……

    林御正如醉如痴地盯着一张散发着墨香味的宣纸,手中拿着的笔还不停地在桌子上比划着。

    林河一向对毛笔字不感兴趣,请了安便退出书房。

    直到第二天早上,林御仍在书房临写,地上堆满了他临摹的草宣。

    头一次见到父亲为一幅字这么着迷,林河心中非常意外。

    难道这张字帖这么有魅力?林河好奇走到书桌旁,伸出头看向这张字帖。

    这字不错啊!林河眼睛一亮,宣纸上的字迹鸾翔凤翥,铁画银勾,恍若天上游龙,端的是漂亮!

    林河拿起字帖默默的念道:“永和九年,岁在癸丑,暮春之初,会于会稽山阴之兰亭……”

    好熟悉……林河皱了皱眉头,脑袋里突然精光一闪,满脸震惊的说道:“兰亭序!……王羲之的兰亭集序!”

    正在临摹的林御,奇怪的抬起头,挑了挑眉毛:“你如何知晓?”

    林河回过神来,尴尬的摸了摸脑袋,笑道:“爹,这上面不是写着嘛,会稽山阴之兰亭……”

    林御凝视了他一会儿,最终没有多问什么,低下头继续临摹起来。

    兰亭集序啊!这可是兰亭集序!千古第一字帖!林河眼神火热的盯着宣纸,就算他并不擅长鉴赏字画,仍旧能清晰的感受到中华书法中博大精深的魅力,令人为之折服。

    观赏了良久,林河才收回深陷其中的目光。

    父亲的朋友不少,但没有来过家里,因而林河并未见过他们。

    在林河的心里,他们不过是一群仕途不顺,又自负才情,难通世故的清谈“名士”而已。

    没想到父亲昨日的会稽兰亭之会,竟然有王羲之!

    既然有王羲之,那应该还有另一位大名鼎鼎的人物,林河心想。

    相比于王羲之,林河对这位人物更加佩服。

    看到沉溺在临摹中久久不能自拔的林御,林河终于有些忍不住了,他轻咳一声,满脸期待的问道:“爹,和你经常一起的几个朋友,是不是有一位叫谢安的?”

    林御皱着眉头,呵斥道:“胡闹,怎敢直呼长辈其名?”

    果然如此!果然如此!

    听到这句话之后,林河终于知道了,和自己父亲整日“不务正业”的人,不仅有古今第一书法家——王羲之,而且还有一位,一手主导了东晋的走势,淝水之战的总指挥,陈郡谢氏的掌舵人,名扬天下的江左风流名相——谢安!

    一时之间,林御的身影在林河心中陡然高大起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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