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八云紫离去之后的每一日清晨,幽幽子都会去白玉楼的后院里转上一圈,仔仔细细地,将院中的樱树逐个检查一遍,若是能见到一朵初生的花圌苞,她定然会兴奋得跳起来。

    可惜,没有,一朵都没有,幽幽子便是满怀期待地来,垂头丧气地去,日日如此。她的容颜便也在这日复一日的失望中憔悴下去,魂魄妖忌是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却也无计可施。

    一晃到了五月之初,天上的雪稍稍小了些,但,仍旧没有停歇。幽幽子突生急病,已有一周没能到院子里去了。

    这天早上,刚过拂晓,妖忌正在清扫庭院中的落雪。扫到正中间时,忽有一抹淡粉色的倩影,从他的视野里一闪而过。妖忌定睛一看,却见那西行妖干枯的枝头上,一朵粉圌白之中带着青绿的花骨朵,如同新生的春笋一般钻了出来,含羞待放。

    “开花了......”

    扫把杆脱了手,“哐当”一声倒在了地上。妖忌瞪圆了双目,仰头望着西行妖,他干张着嘴,却怎么也组织不起言语来。

    半晌,一声破音破得不成样子的叫喊,终于冲破了他的喉咙:

    “西行妖开花了!”

    带着惊愕与喜悦,迎着迟来的春风,妖忌飞也似地奔向了幽幽子的寝室。他一把拉开房门,气还没喘匀,便急不可耐地叫嚷道:

    “幽幽子大人......西行妖......西行妖开花了!”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幽幽子坐在床铺上,棉被掩盖着半截身子,笑眯眯地说道,“你这一路,都喊了多少遍了,好像生怕这院子里的谁还不知道似的。”

    “对......对不起......”

    妖忌红着脸,低下了头。

    “快,扶我起来!”

    幽幽子这么说着,向妖忌伸出了双臂:

    “快带我去看看!”

    (二)

    妖忌给幽幽子披上一层棉袄,搀扶着她,行至西行妖之下。那一小团花圌苞就像初生婴儿一样,又粉又嫩的,幽幽子抬头望着它,脸上的喜色亦如春花一般绽放开来。

    “真的......开花了......”她喃喃自语道。

    她的眼中泪花闪烁,妖忌看得分明。在得知了自己死期将至以后,西行寺幽幽子从未流过一滴泪,但是今天,纵使是她,也无法再坚强下去了。

    因为她最后的心愿,已经实现了。

    自己的主人连死前的最后一点遗憾都没有了,对此,妖忌是该高兴呢,还是该难过呢?他搞不明白,他只觉得心里头空荡荡的,仿佛弄丢了一样一直揣在怀里的东西似的。

    “快去,妖忌,去城里,把能请到的人都请来。”幽幽子扶着西行妖的树干,头也不回地说道,“再叫上最好的厨子与酒家,咱们要在这白玉楼中,开一场宴会。”

    “可是,幽幽子大人,您的身体......”

    “不必多虑。”

    幽幽子回过了头,樱色的双瞳如止水一般空明澄澈。

    “我不会有事的,快去吧,妖忌。”

    “是!”

    妖忌向她行了一礼,便快步离去了。

    西行寺幽幽子朝着妖忌远去的方向瞅了一眼,又望向了树梢上的那朵未开的樱花。她伫立在西行妖之下,许久不曾挪动一步。

    春风飒飒而过,惊动了树上的亡灵。它们纷纷飘飞下来,在幽幽子的身边越聚越多。寒冷的阴气侵蚀着幽幽子那早已虚弱无比的身体,可她却像是什么都感觉不到一样,张开双臂,轻轻地抱住了面前的幽灵们。

    “爸,妈,我回来了......”

    幽幽子的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而她身上的余温,已经所剩无多。

    (三)

    为了这场宴会,妖忌忙活了一整天。

    他先是去城里找了最好的酒楼,费了好大的功夫才说动他们,来这“不吉利”的白玉楼办一场宴会。接着,他跑遍了整座城镇,敲开了每一户与西行寺家相识,亦或是不相识的人家的大门,以谢罪一般,诚恳得叫人不好意思的态度奉上请帖,拜托他们“务必参加”。

    干完这些,太阳已经斜向了西边,妖忌本打算回家帮个手,谁料那酒楼的人又找到了他,说是酒水不够开宴会的,得再去买一些。他便自告奋勇地接下了这跑腿的活,去城郊的酒窖那儿取了一坛好酒,又背着那几十斤重的坛子,一路小跑着奔向了家门。

    负重长跑,也是一种修行。

    等他回到白玉楼的院子里,天空已呈橙黄之色。华贵的桌凳酒具填满了整个后院,空气中弥漫着酒与肉的香气,宴席显然已经准备妥善,只是气氛......

    有点诡异。

    诺大的庭院,竟没有一丝声音,人声、鸟声、风声,一声不起,安静得如同死去了一般。妖忌踩着地上的积雪,走了过去,那“嘎吱”、“嘎吱”的脚步声在这一片死寂之中显得刺耳无比。

    一开始,他还以为是自己的邀请没有起到效果,请的人都没来,还为此好好地自责了一番。可等他走近了一看,才发现事态不对。

    请的人都来了,一个不落。每一个客人都安安静静地坐在属于自己的位子上,一动不动,不交谈,甚至,不呼吸。

    他们紧闭着眼睛,看上去,仿佛是沉溺于春风中的梦境,静静地睡去了一般。妖忌走到其中一人的身边,伸手探了一下鼻息,他的脸色,顿时便凝重得如同黑铁一般。

    “死了。”

    他移开了自己的手指,淡淡地说道。

    所有的这些宾客,无一例外,全部都死去了。没有挣扎,没有逃亡,没有绝望的面容,他们一个个的,都安详得像是睡着了一样。

    做出这种事的,究竟是何人,又有何种动机?妖忌没工夫去思考这个问题的答案,因为“答案”就在他的眼前。

    他放下了背在背上的酒坛子,拔圌出了腰间的双刀,一长一短。长的那把,是斩断灵魂的“楼观剑”,短的那把,是斩断迷惘的“白楼剑”。

    这双剑,继承自先代的魂魄庭师,他这还是第一次在实战中使用它们。

    魂魄妖忌本非魂魄家的子孙,而是没落武士的遗孤,为西行寺幽幽子所救。上一代的魂魄流庭师无后,又与他很是投缘,便在临死之前,将这双刀,与魂魄一流的名号,一并托付给了年幼的妖忌。

    现在,手中的双刀正指引着他,让他将它们举起,用刀刃,对向站在他正前方的那个人。

    那女子,樱色的发丝,樱色的双瞳,惨白的脸庞上,挂着没有血色的微笑。那正是,他的主人,他即使舍弃性命,也一定要保护好的对象,西行寺幽幽子。

    在她的身后,墨染一般鲜艳浓烈的樱花,正在熊熊燃烧的黄昏之下优雅地绽放着,奇光四溢,摄人心魄。无数的灵魂盘旋在那树梢之间,跃起、落下,演绎着无声而有韵的亡者之舞。

    妖忌仅直视了那西行妖一眼,便感觉到一股强大的引力,扭曲他的神智,试图将他的灵魂从躯壳之中抽离出来,他便立即移开目光,不再去看了。

    这院子里所有“正常”的樱树都没有开花,唯独那妖樱,一日之内,由发芽,到满开,这期间究竟发生了什么,魂魄妖忌无从得知。展现在他眼前的,就只有这荒芜的庭院,这盛开的西行妖,这死者的宴会,以及,不再令他感到亲切的西行寺幽幽子。

    他举起楼观剑,用刀尖直直地指向了幽幽子的脸,厉声问道:

    “告诉我,你是谁?”

    “你在说什么呢,小妖忌?”幽幽子像往常那样笑着,双目之中没有一丝光彩,“我还能是谁呢?快点,快到我身边来!”

    她说着,朝妖忌招了招手,一股冷风便拂过了妖忌的脖颈,冻僵了他喉咙之中的血液。

    “不......”妖忌的声音沉了下去,“你不是......”

    双刀并行,身子压低,妖忌以进攻之姿,对向了他的主人。

    “再坚持一下,幽幽子大人......”他低声念叨着,“我马上就救您出来!”

    “狱界剑......”

    “二百由旬之一闪!”

    刀光一闪。

    二人之间那足有半个院子之长的距离,眨眼之间便缩短至零,而后又拉开了不少。妖忌手执双刃,从幽幽子的身边划过,又随着惯性继续往前冲了数米,到了她的身后。

    “对不住了,幽幽子大人......”

    他背对着西行寺幽幽子,直起身子,将那两把刀缓缓地收入了刀鞘之中,面不改色。

    话音刚落,西行寺幽幽子的衣服便忽地破开了两道口子,殷圌红的血液渐渐地在那淡蓝色的和服上扩散开来。一阵寒风扫过,落樱雨下,她也随着那零落的花瓣一同,倒在了遍地的粉雪之中。

    “我最终......还是......”

    妖忌的嘴唇失去了血色,张合之间,颤抖不已。

    “没能......”

    “扑通”

    在他说完这句话之前,他的身体已经失去了站立的力气,像个沙袋一样重重地倒了下去。一小团白色的灵体从他的后背上钻了出来,慢慢悠悠地升起,飘向了那盛开的西行妖——那正是他的灵魂。

    在几次无望的挣扎之后,魂魄妖忌缓缓地合上了他那疲惫不堪的眼皮,陷入了长久的沉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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