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就这样,我跟我爹分道扬镳,自个带着八百来人的兵力,外加临时征来的,有战斗力并自愿参战的平民,合计六千人,孤城死守。”

    “兵器库里的多数兵器还完好地保留着,带兵逃亡的官僚贵族走得仓促,顾不上兵甲,这对我们而言是个好消息。分完兵器库存以后,受过训练的精兵皆披甲戴盔,持剑盾弓弩,临时征召的民兵也能人手一把武器,不至于携农具木棒作战。”

    “我的计划是这样的......”

    “手头的兵力分为两批,一批防守,一批进攻,各三千人,皆以精兵带民兵。防守队以我老家为大本营,依靠堡垒高墙,用路障封堵路口,设陷阱、架重弩,以平民聚集的庇护所为中心层层设防,外层被破则退守内层,能拖一分钟是一分钟。进攻队则集中兵力向外突破,打通通向城外的最短路线,然后掩护平民撤离。等平民全部撤离完毕以后,我再带着残存的兵力迅速撤出,如果我们还能活到那个时候的话......”

    “最开始的时候,计划进行得非常顺利。散布在城中的变异兽虽然数量大,却都只是在无意识地游荡,只要不靠得太近就不会遭到攻击。防守队的压力不大,连最外一圈防线都完好无损,而进攻队则打通了一条安全路线,正掩护老百姓有序撤退。”

    “接着,不知怎地,情况开始变得越来越糟。全城的怪物都像是一下子开了天眼一样,开始对避难所发起了疯狂的围攻,前赴后继,悍不畏死。”

    “那是一场苦战,我们不得不在大本营附近点燃爆竹,吸引怪物们的注意,以此来为进攻队和在他们的掩护下分批撤退的平民分担压力。这样做的代价就是,防守队遭受了惨重的伤亡。”

    “到了后半夜,六千人的部队已折损一半,剩余战力不足三千,其中防守队只剩下五百余人。状况可谓是尸骸遍地、血流成河,惨不忍睹。庇护所外的防线还剩下最后一层,也已摇摇欲坠,全靠堆积人命,才勉强守了下来。但,不管怎么说,我们都做到了。”

    “当我看着最后一批平民带着他们的行李走出避难所的大门,看着最后一支弩箭射穿了迎面而来的那只瘸腿怪犬的脑袋,而它的身后只有堆积成山的怪物尸体,没有一个活物时,我知道,我们胜利了。”

    “但,事实证明,我还是太天真了......”

    (二)

    怪物的数量虽多,终究还是有限的。

    当最后一只变异生物哀嚎着倒下时,那在城中响了一整晚的,此起彼伏的怪叫,终于是消停下来了。

    就好像,世界一下子清净了,只剩下“噼噼啪啪”的,燃烧的木柴裂开的声音。

    接着,声音再一次响了起来。

    “乒乒乓乓......”

    这是士兵们丢盔卸甲的声音。

    “扑通!”

    这是他们松下了最后一根紧绷的神经,疲惫不堪地瘫坐在地上的声音。

    “赢......赢了!哈哈哈......我们赢啦!”

    这是他们欢呼的声音。

    李维雍置身于人群之外,远远地望着喜不自禁的士兵们,亦是满怀欣慰地微笑着。他将那柄沾满了早已凝固的黑血的长剑倚在了墙边,又一脚踹开了一具发臭的怪物尸骸,空出一块地面,在那儿坐了下来。

    屁圌股着地的那一刻,他才意识到自己究竟是有多么的疲惫。紧张的时候没多少感觉,一旦松懈下来,他的身体立马就疼得跟快散架了一样。他几乎分辨不出究竟是哪儿疼,因为哪儿都疼,这一坐下来,他觉得,天亮以前他是别想再站起来了。

    尽管如此,他心里头却是美滋滋的,就好像这身子越痛,他就越高兴似的。这么说可能会引起误会,不过李维雍也并不是什么受虐狂,他只是觉得,此刻的胜利,让一切付出与牺牲都有了意义。

    是的,他们胜利了,至少,暂时如此。眼下,最后一批平民已经撤出,视野范围之内亦没了变异怪兽的影子。他们这些留守下来,浴血奋战并最终幸存的人,终于是能好好地休息一下了。

    “理性地思考,现在是该立即整队,马上撤离此地,以根绝隐患。”李维雍心里这么想着,“不过他们这个样子,怎么理智得起来......还是得先休息一下再说。”

    他这么想,在当时来看,绝对是合理的。

    刚结束一场苦战,不经修整立即动身行军,莫说心理层面了,就是最基本的生理层面,都很难撑得住。人是人,有血有肉,并非不知死活的怪物或不知疲倦的机械,有劳就要有逸,否则就会垮掉。

    然而,就是这必要的、短暂得只有一瞬间的松懈,成了压垮他们的最后一根稻草。

    “嗷啊——”

    一声咆哮,来自欢呼雀跃的人群中间,不似人声,倒跟那些怪物有几分相似之处。

    李维雍听见这声,第一反应是诧异,因为这附近的怪物已经全都被他们干挺了,就算有一两个漏网之鱼,也不可能如此突兀地出现在人群之中——士兵们虽然松懈下来了,也都不是瞎子啊!

    震惊归震惊,经过了这一夜的奋战,数次与死神擦肩而过,他现在已经基本具备了一个职业军人的素养。他在第一时间站了起来,伸手够到了自己的剑,举着它走了上去。人群正在惊恐之中退却,而他却迎了上去。

    接下来,出现在他眼前的一幕,令他完全懵了,脑子里只剩下一片空白。

    那是个“人”,或者说,曾经是一个人,毕竟,它是人形的,还穿着人穿的衣服,手里甚至还提着一杆长枪。它跟他们此前杀掉的那些怪物一样,没有皮肤,只有裸圌露在外的,赤红的肌肉,显得狰狞可怖。它的眼睛从眼眶之中冒了出来,成了两根细长的、蜗牛似的触角,鼻子和嘴则连成一片,深深地凹陷下去,成了一个布满了细小尖刺的大洞。

    李维雍一时不知该如何去形容这个面目可憎的生物,他觉得它比此前出现在他们面前的一切变异生物加到一起,都要邪恶得多,因为,在潜意识里,他已经明白了,这个怪物曾经是他的同类。而一旦明白了这一点,恐惧就会像潮水一样在他的大脑之中扩散开来,最终吞噬一切。

    正如李维雍看见了它,它也伸长了那两根柔软的触角,用它们探视到了面前的这位手持长剑的少年。然后,它用那两只,蜕掉了五指,取而代之的是三根章鱼一般的软体触手的,手,握着它的长枪,举着它向着李维雍走了过来。

    它的速度并不快,别说别的变异兽了,它甚至都比不上普通人类的速度。但,它给李维雍带来的,心理层面的震撼力,却是巨大的。在与它对视的那一刻,李维雍至少愣住了一秒钟。这给了它先发制人的机会,尤其是,它手里头的兵器还比李维雍的要长上一截。

    直到长枪破空而来的那一刻,李维雍才终于回过神来,可那已经太晚了。这怪物行动是迟缓,力气却一点也不小,那一枪刺得又狠又急,根本没给李维雍留下闪躲的余地,而他手上又没有盾牌。于是,“噗嗤”的一声闷响,长枪贯穿了他的左肩,热血染红了他的半边脸。

    巨力瞬间传遍了全身,几乎令他当场跌倒,左手失去了知觉,无力地垂了下去,在那之后,才是钻心的剧痛,如清晨的一盆冷水一般泼醒了他那尚未远离云雾的意识。他的大脑便开始全速运转,调动他浑身上下每一个还能接受指令的细胞,齐心协力,为了生存而战。

    此刻,那杆长枪依旧卡在他的肩膀之中,这极大地限制了他的行动,令他左半身的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都成了痛苦的折磨。但,有的时候,为了生存,不得不去承受、去忍忍耐那些不足以夺命的痛苦。

    “哼!”

    一声闷圌哼,李维雍顶着长枪,咬紧牙关,愣是往前又踏了一步。粗糙的枪杆在他的伤口之中滑动,一点点地摩擦着他那裂开的骨肉,那种痛苦足以使人昏厥,但李维雍白着一张脸,撑了下来。

    所以他得到了回报。

    这至关重要的一步,令两者之间的距离缩短到了长剑的攻击范围之内。那怪物还在搅动枪杆,毫无意义地,给李维雍带来更多的痛苦——它显然没有智力,跟它的四足同类一样。

    李维雍举起了执剑的右手,对准了怪物那毫无防备的脖颈,挥出了集全身之力的一剑。随着银白的剑影一闪而过,那怪物的头颅滚落到了地上,它的身躯也摇摇晃晃地倒了下去,徒留一杆长枪,横穿在李维雍的身体之中。

    “呃......哈......”

    过量的失血让李维雍眼前一黑,紧随着那怪物,跪倒在地上。他的嘴唇失去了血色,喘得有一声,没一声。那杆沉重的长枪正在压迫他的伤口,让他愈发地难以忍耐。他想一把将它拔了,却又害怕随之而来的大出圌血会要了他的命。

    “呃啊啊啊啊——”

    然而,他还没来得及好好地顾虑一下自己的安危,又一声非人的咆哮,已填满了他的意识。

    “呜......呜啊啊啊——”

    “嘎啊——”

    接下来是第二声,第三声,此起彼伏,就像是清晨打鸣的公鸡一般。身后的状况很快便乱了起来,兵刃交锋之声,绝望的呐喊与非人之物嘶吼之声不绝于耳。而此时的李维雍,只是垂着脑袋一动不动地跪在地上,身上支着杆枪,缓缓地流着血,安静得像具尸体。

    即使不回头看上一眼,他也已经明白了,发生了什么,将要发生什么,自己的结局如何,一切都已明了了。

    终于,最坏的噩梦成真了。人类开始转变为怪物,与尚未转变的人类相互厮杀,相互毁灭。而他,他也逃不掉,或是死于怪物之手,或是杀死怪物以后自己变成怪物,他只有这两条路可走。

    仅在几分钟之前,有那么一刻,他还真的,天真地以为,自己成功了,这一仗打赢了。

    现在看来,那不过是一切绝望的开端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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