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外公放下毛笔,陈一沐立即上前,动作熟练地帮他把笔洗了,顺便还拍了句马屁。

    “爷爷,您今天状态不错啊!这幅字比上次那副写得好。”

    然而外公他老人家不为所动,上嘴唇一碰下嘴唇,“你个小王八蛋一天到晚游手好闲,别拿外面那套来糊弄我老头子。”

    陈一沐‘嘿嘿’两声,然后小声道,“别这么严肃,笑一笑。”

    外公没理他,背着手朝我走过来,“坐。”

    我看了陈一沐一眼,这人却误会了我的意思,跑过来给我壮胆,“爷爷让你坐就坐。”

    我推开他搭在肩上的胳膊,表情凝重的看着外公,总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

    茶几上有一套茶具,不等外公开口,陈一沐这个狗腿子已经开始煮茶。

    外公就在一边看着,语气平淡的说:“你妈走的时候还没现在这么大,转眼都三十多年了。”

    想起陈老师偶尔流露出的思念,多年来埋藏在心里的怨恨,突然就有些压不住了,“都三十年了,你的气还没消?”

    陈一沐手抖了一下,不敢相信的抬头看着我,“清清……”

    “闭嘴,说了别这么叫我!”

    可能是火气压的太久,一时有些控制不住,吼完之后我就安静下来了,面无表情的看着对面的老人。

    外公脸上也没什么表情,只说了一句,“想回陈家就把姓改了。”

    我不敢相信的看着这位老爷爷,听说过让人改名字的,还没听过直接让改姓的。

    陈清?

    “这不可能。”我摇摇头,语气相当肯定。

    老沈同志就我这么一个女儿,要是改了姓,我怕他老人家半夜托梦来揍我。

    听了我的话,外公一脸奇怪的表情,“不愿意回陈家你还来这里干什么?”

    “我是来看外婆的。”

    我有些赌气的站起来,想着陈老师走的时候身边只有我和程思远,有些替她委屈,什么陈家什么外公,谁稀罕?

    见我要走,陈一沐连忙拉住我,小声说:“淡定,你跟个老头子计较什么?”

    我冷静下来,看着那个满头白发的老人,“我想知道我妈当初离开的原因。”

    外公眉毛动了动,“她没告诉你?”

    我摇摇头,“陈老师什么都不说,我从我爸那儿听到一些。”

    外公冷‘哼’一声,“你爸那个人懦弱无能,一辈子无所事事,嘴里也没一句实话。”

    这话我可不认同,当即反驳道,“你怎么知道他无所事事?你怎么知道他懦弱无能?他骗你什么了?”

    大概没想到我胆子这么大,外公的脸色变了,陈一沐茶叶不煮了,侧身挡在我面前,“爷爷你别生气,她年纪小不懂事。”

    “……”

    “那你说说,他这辈子干成了什么事?”外公沉声道。

    我推开碍事儿的陈少爷,“他连续十年被评为优秀教师,他还烧得一手好菜,把我和我妈都照顾的很好,在你眼里他或许一事无成,可在我眼里,他是天底下最好的爸爸,至少不会把自己女儿赶出家门!”

    陈一沐猛地拉了我一把,然后将我挡的更严实了,“来的时候有点晕机,这会儿还没缓过来,妹,你少说两句!”

    “谁是你妹!”我嘀咕一声,根本不肯服软。

    看外公这个脾气,三十年都不能让他放下成见,难怪陈老师不肯回来,只是可怜了外婆思念成疾。

    外公他老人家大概也觉得陈一沐碍事,冷眼一扫,“你还在这里干什么?茶煮好了就给我出去。”

    “那怎么行?”陈一沐差点没跳起来,“我走了你俩还不得打起来?”

    我在后面踹了他一脚,“快滚吧你!”

    在这件事上,我跟外公倒是有默契,赶走了搅屎棍陈少爷,终于可以好好谈谈了。

    外公主动谈起了陈老师离家出走的事,“这件事还要从沈艳秋说起,他这个人……”

    “懦弱无能,这些你已经说过了,请直接略过对他的评价。”

    “……大人说话小孩儿别插嘴!”

    “……”

    看着那个已过古稀之年的老人,我识相的闭了嘴。

    外公顿了顿,又继续说道,“我讨厌这个人,不止是因为他胆小、懦弱、无能,还因为他的人品。”

    这次我没有打断他,只是心里不以为意,沈老师的人品再好没有了。

    “当时在办画展,你妈跟着我打下手,这小子不知道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天天往那儿跑,穷的叮当响,看着一日三餐都成问题,送的花也是路边采的,就这还好意思追求我女儿。”

    我心想你这是赤裸裸的歧视,爱情又不是非要建立在金钱上,他们两个当年身无分文,不也把我拉扯大了吗?

    “你妈也不知道哪根筋不对,居然跟他看对眼了,跑来跟我说要结婚,我当然不同意了,那小子身无分文不说,连住的房子都是租的,他拿什么娶我女儿?”

    “然后呢?你不同意,所以他们就私奔了?”

    见我出尔反尔插嘴,外公没好气的看了我一眼,“你妈哪有那个胆子,我说不同意,她闹了一阵,最后跟那小子分手了。”

    “啊!”我惊呼一声,两眼紧盯着外公,等着他继续往下说。

    “话说开之后那小子就没有再出现过,整个人凭空消失了一样,你妈终于死心了,跟我一个朋友的儿子订了婚。”

    棒打鸳鸯他还挺得意!

    “你外婆舍不得你妈,非要在家里多留一年,所以这才订婚,只是这一留就留出问题了,那小子失踪了几个月居然又冒出来了,也不知道是从哪里回来的,胖嘟嘟的身子居然瘦了一大圈,胳膊上还有伤。”

    据说老沈同志这回是带着老婆本来的,见到未来岳父岳母,直接就把存折拿出来了。

    好的那只手上拎着两瓶酒,还有一块十来斤的猪肉,这是求亲来了。

    可惜连未来媳妇儿的面都没见到,就被势利眼的岳父着人扔了出去,跟他一块被扔出去的,还有那些可笑的聘礼。

    善良的外婆看不下去,帮着说了几句,可惜我这位外公一根筋,打心眼里瞧不上老沈同志。

    更何况当时订婚宴都摆了,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怎么也不能让个乡下来的穷小子给搅和了。

    后来这事儿不知怎么传到陈老师耳朵里,听说有人拎着猪肉和白酒上门求亲,只觉得是在说梦话。

    不过后来一想,那缺心眼儿的胖子还真干得出这事儿,于是趁着外公不注意,偷偷溜了出去。

    陈老师溜出去的时候,心里想的是跟胖子把话说清楚,免得他再来家里受气。

    可等她见到胖子的时候,却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只见胖子缩水似的瘦了一大圈,人也黑了,胳膊吊在脖子上,十根手指上都是细细密密的小口子。

    陈老师那么有主见的一个人,当时就哭上了。

    后来听说他为了挣老婆本,跑去学人家做生意,结果让人骗了,弄了一堆货压手里,赔了个底儿朝天。

    老沈同志做生意赔了钱不敢回来,只好跑到工地去干活,白天做工,晚上就找地方卖他那堆货。

    这样没日没夜的过了小半年,攒了些钱,这才敢回来找陈老师,谁知连个面都见不上就被赶出来了。

    好不容易见到了,陈老师却跟别人订了婚,马上就要成人家媳妇儿了。

    沈胖子一听整个人都傻了,然后他干了一件特蠢的事儿,他把自己所有的积蓄都给了陈老师,只当自己认了个妹妹,这钱就当给她添嫁妆了。

    老沈同志只是在装大方,等人一走,他就一屁股坐在地上嚎啕大哭,哭得那叫一个惊天地泣鬼神。

    陈老师心想,这辈子怕是再也遇不到这样的人了,摸着怀里揣的存折,暗暗发誓这辈子非他不嫁。

    她想悔婚,我外公自然是不肯的,把她当成犯人一样关在家里,最后闹得不可开交,外公一气之下就把她赶出家门。

    其实根本不用他赶,陈老师在外婆的帮助下成功越狱,跟她的沈胖子私奔去了。

    赶出家门什么的,大概也只是外公面子上过不去,给自己找的台阶,只是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他还不肯认输。

    听完这些前尘往事,我打心底崇拜老沈同志,笨成那样也能从外公手上把人抢走,也算是很厉害了。

    往事如烟,一晃眼就是三十年,再回想起这些事,依然记的很清楚,可见还是放不下的。

    看到外公脸上复杂的神色,我斟酌着开口道,“我爸是个很乐观的人,他很疼我,也很疼陈老师,印象中他们从来没有为什么事红过脸,我爸走的时候,陈老师差点就跟着去了,是我哭着求她不要丢下我……”

    面对着那个不肯服输的老人,我心里多少有点怨气,“陈老师长得好看,字写得好看,还会画画,很多人都说我爸配不上她,甚至有段时间我也这么觉得,于是就去问她,她却摇着头说谁也没比谁金贵,只是喜欢的人刚好也喜欢你。”

    说到这里,我抬头看着脸色开始有些茫然的外公,“难能可贵的是,这份喜欢并没有因为时间的流逝而减少半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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