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除夕捏着白蕲给他的那枚名片,陷入沉思。

    那是张考究的硬笺,牙白的纸地儿上以银粉勾勒出细细的流云,并裁成了合适的尺寸;字迹也并非是印刷上去的,而是用小楷写出来的,“白蕲”二字跃于流云之间,一笔一划苍劲有力,与名片本身的质地十分相称。

    与送他名片那人的气韵也十分相称。

    如今是信息时代,人们习惯于手机电脑的键盘输入,习惯于在社交软件上交流,提笔忘字才是常态,像白先生这样一手入木三分的好字,实在是不多见了。虽然在家庭熏陶下,梅除夕也会写那么几笔大字,然而一来他自幼体弱手上无力,二来他爷爷也不怎么忍心往他手上挂沙袋——于是他那几笔字也就只能流于工整,不难看而已,没有任何的力道和气势可言。

    而他堂姐打小儿就被老爷子严格管教,写出来的字自然是和老爷子一样的金勾铁划。

    大概……年轻有为的方士,说的就是堂姐和白先生这样的人吧。

    单纯的梅老师尚不知晓,被他如此欣赏的这枚名片,恰恰便是白先生留在他身边的小间谍。而他平安到家之后,此刻还沉浸在怀疑错人的愧疚之中,于是他把名片背面的手机号存进自己的手机,备注联系人“白先生”,再翻开自己的古汉语词典,把名片珍而重之地夹了进去。

    傍晚时分,雪终于停了,乌云随着西北风悄悄浮开,让出天际火烧似的夕照。梅除夕正在厨房煮晚饭,便听见钥匙在防盗门的锁孔里咯噔噔转了一圈——原来是他那答应好刷一星期碗、却多日不见的塑料室友周伟回来了。

    周伟瘦了一圈,眼白里布满血丝,眼下一大片沉重的青黑,面颊上冒出许多一看便觉扎手的胡茬。人虽然颓废得像住了半个月桥洞似的,精神却诡异地极度亢奋,硬挤进厨房说要帮忙洗菜,令梅除夕不得不怀疑,这哥们这么久不着家,是不是失恋的打击太重,重到他跑去溜冰了。

    老小区的厨房小,不过四米长两米宽的一个小阳台,两个成年男子挤到一起,便有些转不开身。梅除夕锅里正烧着茄子,便支使周伟先去卫生间洗个脸,把衣服换换,然后帮他把菜端屋里。

    然而还没到半分钟,便听到洗手间里哐当一声响,随即是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他关了火冲到卫生间,就看到周伟摔倒在地,表情惊恐到扭曲,哆嗦着嘴唇就是说不出话来,还伸直了手臂指着些什么。梅除夕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只见卫生间的那面镜子被砸裂了,泛着光的镜片上,笔画扭曲地写着一个“杀”字。

    那“杀”字透着一股不祥的暗红色,水淋淋地还在往下流血,直渗进碎片的缝隙之间。

    梅除夕把哆嗦着手指的周伟扶到北屋,同样哆嗦着手指,打开自己的手机,看见还剩下两格信号,直接点开手机联系人。虽然他家里人皆是方士,却都远在两百多公里外的青蒿县,不可能马上就过来……梅除夕心一横,拨通了白先生的号码。

    搞定了最难搞的老妖道,即便冬眠期没能酣然入睡,白蕲的心情也依旧很好。他窝进了自己位于人世的住所中,正开心地盘成一团,在床上打滚时,手机突然响了。作为一条蝮蛇,即便是已经修出了人形,白先生的视力还是非常的差,他只得悻悻地变回人形,摸索到了自己放在床头的眼镜。

    来电显示是陌生号码,然而这一串数字,他其实并不陌生,甚至牢牢地背了下来。

    是梅除夕。

    没想到心上人这么快就给他打电话了,白蕲深深吸了口气,压抑住自己内心的狂喜,维持住自己高级知识分子的人设,然后划下接听键,假装自己不认识这个号码,温和而疏离道:“喂,您好,请问是哪位?”

    长长的“嘟”声已经响过七遍,梅除夕刚做好挂断电话的准备,对方便接听了,一时间就有些结巴:“白、白先生您好,我是梅除夕,就今天下午那个……”

    电话对面短促地“啊”了一声:“是梅先生呀?”

    温润的轻笑轻轻搔过他耳畔,梅除夕忍不住更加结巴了。他其实是有些电话恐惧症的,就算是使用社交软件,也不敢使用视频或语音通话。然而这种情况下,他只能硬着头皮道:“您……您客气了,叫我小梅就行,我家……我家出了点事情,您要是,要是有空的话,能不能,过来看一下……我……我……我知道规矩的!车马费我会付的!”

    “好。”白蕲耐心听完梅除夕的话,斩钉截铁般应承下来,温柔的笑容凝固在了脸上。

    该死,方才自己简直是高兴地昏了头,他早该知道,小夕这么快就给他打电话,肯定是因为又出了什么事情。

    梅除夕没想到白先生答应得这么痛快,喜出望外之下,手也没那么抖了,比较流畅地报出了合租房的楼号与门牌号。

    不到半个小时,防盗门就被叩响了。

    他透过猫眼看了看,见是白先生,赶紧开门把人迎了进来。

    “白先生。”

    白先生进得门来,第一眼便看见了梅除夕身上还没来得及摘下的围裙。那是很廉价的塑料围裙,花花绿绿的底色上印着一堆维尼熊的脑袋,一看便知道是随便在地摊上买来的——然而裹在那人纤长的躯体外,竟也十分的顺眼。为了不崩人设,白蕲只看了一眼,便把目光从那纤细的腰肢上掠过,微笑着冲梅除夕点了点头。

    他不是很想称呼他“小梅”,如果可以,他想叫他“除夕”、“小夕”,或者“梅老师”,于是便刻意略去了称呼。

    然而梅除夕并没有注意到,只是匆忙而周到地给他递了双拖鞋,便把他引到卫生间,向他解释了原由。

    被牙杯砸裂的镜子上,那个鲜红的“杀”字还留在原处,只是血迹已然干涸了,暗红中泛出一丝黑紫,看起来比刚才还要瘆人。

    “镜子是我室友砸的,这个字儿也是他先发现的,当时他吓坏了,就把镜子给砸了。”梅除夕不太敢靠近那面镜子,察觉到白先生有意识地把他和跟过来的周伟护在了身后,心底便又生出来一丝丝感激。

    会首大人放出神识探查四周,立刻察觉到,有一道细弱的鬼影,正凭附在梅除夕的背上。这小鬼被他的神识威慑了一番,还未等他出手,便屁滚尿流地顺着洗手池的下水管遁走了。

    十分的没有骨气。

    虽然要抓的鬼已经跑了,但是戏还是要做全套的。白蕲取出一面铜镜,一手持镜,另一只手掐了个诀,在那镜子上虚虚一抓,使个小法术,那镜子便哗啦一声碎了一地。一道黑气嗖地窜出来,在周伟的尖声惊叫声中,被那镜子照了个正着,顿时烟消云散。

    白先生不禁蹙了蹙眉。

    果然还是小夕最可爱了,就算是陷入到了迷阵中,被一堆迷魄围住,也不会发出这种难听而失态的声音。

    梅除夕却只当他是连续施法耗费了心神,忙把他掺进自己屋里,扶到沙发上坐下,又从茶几底下拿出盒茶叶,洗了茶杯,给白先生沏上——没办法,周伟那屋乱的就像狗窝一样,实在是不能见人。

    这屋子里满是梅除夕的气息,和他本人一样的干净,看来,这间便是小夕的卧房了。登堂入室,又兼屋主人亲手沏茶,四舍五入就是留宿过一晚。白蕲深吸一口气,颇有些心旷神怡,挺直了腰板坐在沙发上,十分斯文地接过茶杯,状似不经意地问道:“诶,这书架之前应该是满的吧,怎么空了大半?”

    “我……我刚刚被辞退,手头有点紧,下午就把书抵押给枕闲书店了。”梅除夕有些不好意思地答道。

    白蕲:“抱歉。”

    “没事的。实不相瞒,我之前在一家教育机构上班,就是因为最近老遇见一些怪事,领导觉得影响不好,我就失业了。”反正又不是因为能力不足被辞退的,说出来也没什么好丢脸的。

    “梅老师……最近总遇见一些怪事?”自然而然地叫出了这一称呼,白先生内心暗喜,脸上却还维持着恰到好处的惋惜和疑虑。

    或许是眼前人太过亲切可靠,又或许最近太过心累,梅除夕忍不住揉了揉额角,小声抱怨道:“嗯,其实镜子上有字,我之前也看到过两回,就是之前没这么凶。”

    顺理成章获得留下间谍二号的机会,白蕲把手伸进自己随身携带的公文包,用蛇鳞幻化出一张符纸,假装是从包里取出来的,递给他,温声嘱咐道:“你把这符随身带着,一般小鬼,轻易是进不了身的。”

    梅除夕不由得端详了一下,他虽然不会画符,但是一些基础的符纸还是认得的。确定了这是一张可以辟邪挡煞的符,而且画得十分精巧,他道过谢,便直接叠成三角形,揣进了兜里。

    这时,周伟站在走廊,从门口探出个脑袋,躲躲闪闪地说了句“三十儿,我再出去一趟”,说完便急匆匆出了门。

    听到声音,蛇妖草草瞄了一眼梅除夕的室友,见周伟一脸衰相,实在是没什么竞争力,便也就没再留心。

    不过,这个人类身上煞气缭绕,只怕是欠下了一大堆的桃花债,恐怕里面还有桩人命债。然而白蕲自认并非是什么慈善家,他走这么一趟,也不过是为了确保小夕的安全,他只要劝一劝小夕,和那个人类疏远些,也就没什么事了。

    旁人死不死、活不活、欠了什么该还未还的因果,那都是余显桢他们那帮妖道的事情,本就与他毫无干系,他只要小夕平平安安的,这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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