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除夕挂断了报警电话,抬起头时,就看见白先生端了一小碟糕点,等在客房的门外。

    他张了张嘴,却什么都没有说。

    没错,虽然他现在手上无力,但躺下来些、把手机贴近耳朵,他还是能做得到的。之所以开了免提,就是开给白先生听的。

    白先生会怎么说呢?

    白先生什么也没有说。

    他只是把糕点端进来,放到床头柜上,然后轻轻揉了揉人类的头发。

    看着人类的眼睛变得明亮,唇角不自觉地带出些笑意,白蕲这个时候才体会到,为什么老魂师非得阻止他上楼帮梅老师去怼那个辣鸡。用温室一般的包办、像娇花一样圈起来培育,是养不好这颗青青翠翠的小松树的。

    梅老师他,本来就不是那种生长在景观缸里、必须得靠别人来加湿控温才能活下来的存在——他本来就是一棵树,不管面对阳光雨露,还是面对朔风霜雪,都坚强地站在原地。

    “咳咳。”魏息吹靠着门框,眯起自己快要被粉红色泡泡闪瞎的眼,打断了一人一妖的相视而笑,“请体谅一下异地恋中的老年人,可以吗?”

    被老魂师搅了气氛,白蕲很不爽地质问道:“异地?”

    魏息吹忍不住翻白眼给这条蛇看:“直线距离超过一百米,对小生来讲就是异地了,谢谢。”

    “哦,那幸好,”白蕲忍不住像个初中二年级的小男生一样幼稚起来,他坐到床边,抬手揽住了陷在被窝里的人类,认认真真地炫耀道,“我和梅老师现在的直线距离,都不超过一厘米。”

    梅除夕的脸颊腾地一下烧起来,觉得很不好意思,但他并没有推开白先生,而是遵从本心地依偎过去,把脑袋靠到了白先生的肩上。心上人的回应令白蕲整条蛇都飘飘然了起来,顺手端起来一旁的点心碟子,拿着小银叉子,甜言蜜语地开始喂梅老师吃东西。要不是他必须得隐瞒住自己的大妖身份,有些零件必须得藏起来,蛇尾巴尖儿怕是都能摇成了狗尾巴。

    “……”啊,这浓郁的粉红色。老魂师一边抵抗着成吨狗粮的压迫,一边开始想念自己可爱无比的小人偶:果然下次再来这里的话,她还是把青玉面同学给带上吧。

    而另一端,周伟不甘心地重新拨打梅除夕号,手机里却响起了低沉而连续的忙音。

    周伟愤愤地把手机摔在地上,等他活着出去,他一定要把梅除夕的真面目发到网上!什么陪朋友去医院,看那个纵欲过度的脸色,其实就是和那个姓白的出去吃饭、上赶着卖屁股去了吧!他一定会让所有人都知道,什么老好人,分明就是一个有了金主就猖狂的表子!

    就在此时,那些符纸的效力终于被消磨殆尽,砰地一声,一股巨大的气流冲开了老旧的带锁木门,直扬起一股遮天蔽日的尘烟。尘烟散尽后,只见一个白裙染血的少女站在门口,她的额角破了一个洞,透过破碎的颅骨,能清清楚楚地看见里面的脑组织;但她似乎是觉不到疼痛似的,安详的面孔上泛着母亲慈爱的光辉,轻轻地抚摸着自己明显鼓起来的小腹。

    她说:“宝宝,水里太冷了,让爸爸来陪我们吧,好不好?”

    “你别过来!滚!滚啊!”周伟惊慌失措地后退,随手抄起那些搬迁时被房主遗弃在房中的破凳子、烂木板,没头没脑地向少女砸了过去。木板上的长钉划破了他的手,血顺着口子直流到胳膊上,但他浑然无觉,只能惊恐地看着那些杂物毫无停滞地穿过少女的身体,眼看着少女一步一步走进来。

    “哎我说,你先等等,先让我走完程序。”房门口突然出现了一个女人,女人涂着朱色的口红,眉毛修成柔和的弧度,乌黑的秀发用玉簪银钿盘成圆髻,长衫外披着一件黑色过膝的方领对襟褂子,螺钿子母扣儿扣得板板正正,此情此景之下,倒像是从《聊斋》里蹦出来似的。

    这女人不是别人,正是余显桢。

    少女见到余显桢,不由得踉跄着停下了脚步。她一边轻声念叨着“宝宝不怕,妈妈在这里”,一边瑟缩着退出了房间,却仍不肯离去,只是无声地在门外徘徊。

    余显桢拖着例行公事的调子,问道:“你叫周伟是吧?25岁?你之前有个叫梅除夕的室友?”

    看到来人轻易就吓退了子母鬼,周伟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双眼都发出了诡异的光:“对!对!救救我,救救我!求求你救救我啊!”

    “哦,那可能要叫你失望了”余显桢褪下自己手腕上那串流珠,珠串在黄昏的夕照间化成一杆悬着白色布帛的长幡,“你到日子了,我来接你上路。”

    闻言,男人大惊失色:“怎、怎么会?我还这么年轻,我还没活够……你怎么可能是阴差?阴差怎么可能是个娘们儿?”

    “不信?那余某念给你听啊,你可得听仔细了——周伟,男,现年26岁,原籍泾南县,于乙巳年己卯月己亥日酉时初亡于冤魂索命。因果既定,不究鬼女之责,但需教育指正,大仇已报,便不得再行作祟。因周某与贼寇勾结,验明正身后,速速缉往衙中待审。”余显桢木着脸把长幡往地上一戳,从袖子里扯出来一张文书,文书的纸头上贴着两根鸡毛,她机械地读了一遍,颓废地吊起白眼,“别嚎了,你就不能体谅体谅公务执法人员的辛劳吗?请问你一个自己把自己作死的,还需要临终关怀吗?醒醒吧,你这种人上法制节目要是打了马赛克的,节目组会被观众喷死的。”

    周伟双目通红,癫狂地大喊:“我什么都没做错!养孩子就他妈得结婚,我跟她不过是玩玩而已,又没想过要和她结婚,我叫她去流掉怎么了?谁让她哭哭啼啼的一直烦老子?我还这么年轻我就得给那死娘们儿偿命?梅除夕也是,人家肯买他他就乖乖跟去啊,他又不会死,他挣扎什么?都当了表子了,还他妈立什么牌坊?哦,他有那么厉害的金主,都能把他塞进崇绅实验,他凭什么不主动帮我进崇绅实验?我他妈都要死了,他凭什么不帮我?”

    余显桢看看时间还来得及,于是把文书揣回到袖子里,捏出自己的烟袋锅,从烟荷包里捏了一小撮烟丝、点燃,听戏一样听完周伟的呐喊,而后懒懒散散地托着手肘吸了一口,问道:“余某人呢,不过是一个管档案的,本来出外勤这种事轮不到我,但是我主动申请了这趟差事,你知道为什么么?”

    “为、为什么?”所有的情绪都发泄出来之后,他这才意识到,自己面对的,是前来报杀身之仇的厉鬼,和传说中勾魂索命的鬼差。周伟的脸色变得惨白,浑身也仿佛没了骨头一般,无力地瘫坐在地上。

    “因为啊,被你串通贼寇囚禁起来、被一刀扎透了肩膀、被你口口声声喊成‘表子’的那个梅除夕,是我最好的朋友赌上性命也要拉扯大的孩子。余某不是什么好人,很喜欢假公济私的,尤其是对你这种人渣,真的是丝毫都不需要有愧疚感。”欣赏着周伟瞳孔中逐渐加深的恐惧与绝望,余显桢眯着眼仰起颈子,悠哉地呼出一缕缭绕的白烟,往门外退了一步,“去吧,我程序走完了。”

    那瑟缩在门外的少女得了指令,立刻停止了徘徊。她眼含血泪,宛如迎接久别的恋人一般,怀着微笑飞奔向门内如蛆虫般扭动挣扎着的男人,裙裾在夕阳下翩跹如花:“亲爱的,你来看啊,看看我们的孩子,你看——”

    “我错了!我认错!求你救救我啊!只要你能救我!”一股热流顺着裤子留下来,尿骚气顿时充斥在空气间,周伟匍匐在地,满是疤痕的脸因恐惧而愈发狰狞,他向着余显桢所在的方向艰难爬了几步,喉咙里发出“咯咯”的气流声,拼命地伸出一只手;那只手弯成了鹰爪模样,手背因过度用力而跳起青筋,颤抖着想要抓住妇人那绣着四时景底襕的素雅裙摆——

    少女轻柔地拥住了她的情人、她孩子的父亲。

    那只青筋毕现的手,就此定格在了半空。

    余显桢的烟丝燃尽了。

    她瞥了一眼地上濒死的男人,自顾自地磕掉铜斗里面的残灰,把烟杆重新揣回到了袖子里。就在“咯咯”声戛然而止的那一霎那,鹰爪般的手也砸落了地面,荡起一小团灰尘;没有风,但那柄朱红漆杆的长幡飘动了起来,少女拥抱着她深深爱着的、也深深怨恨着的情人,拥抱着他的灵魂,被卷入了刺绣着周天星图的素白布帛中。

    “啊呀,今天有火烧云呢。”余显桢拔起长幡,长幡在她手间重新变回那一串流珠;她一颗一颗地盘着珠子,散去心底凛冽的杀意,慢慢踱出平房,望向街对面的二层小楼,“可惜喽,有些人走得太早了,不然的话,余某还能陪你看上一看,是你的血红,还是这火烧云更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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