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进一家出了韶州县之后,便直奔江西。中途又下了几场秋雨,一家人走走停停,终于在一个月之后的早上到了江西省城平昌府。

    江西境内多丘陵湖泊,水系众多,其中湖泊又以青湖为最,江西故此得名。按钱进的大师兄在《大陈混一图》所标注,江西出产丰富。稻谷棉麻自不必说,最值得一提的是江西产陶瓷,所制的陶瓷壁薄,色系众多。观海城很多走私往南洋的陶瓷,便是产自江西。

    钱进前世的时候经常熬夜加班,很少出去旅游。这一路上景色秀丽,他全身心的投入到大自然,呼吸着未曾污染过的空气,目光所及之处全是绿意,心情好不舒畅。

    马车进了平昌府之后,老钱便亲自驾车到了城北一处宅院。院墙是泥打的,一座石砌的门墙上方挂着一块木匾,上面写着‘文府’俩字,木匾下方便是正门门洞。看门口的布置,着实比较简单,没有那种高门大院的感觉。

    老钱上前轻轻叩了叩门。

    几息之后木门吱呀一声开了,从屋里面走出来一名老仆。

    “吴伯,我们回来了。”老钱走到跟前冲那位老仆笑道。

    这名老仆姓吴,老钱上次来江西时便已见过,文氏兄妹从小便唤他吴伯,这些年一直都是他在京都照顾文天正起居。“十八学士案”之后,得亏他精心照顾,文天正才保得一条命。

    吴伯眼神不太好,迟疑了一会才认清门口站着的是姑爷。当他看清老钱旁边站着的文氏时,略微有些佝偻的身躯激动得颤抖起来,人早已泣不成声:“十六年了……小姐你总算回来了。”

    文氏从小就把吴伯当家人看,小时候淘气还挨过吴伯的骂。十几年未见,文氏也是两眼通红。她上前搀扶住吴伯的手臂,柔声说道:“吴伯,这些年辛苦您了。”

    或许是觉得今天团圆的日子不应该哭,吴伯用衣袖擦了擦眼睛,转而笑道:“老爷子这几天每天都在念叨,说是算日子你们也应该到了……我说今儿个早上喜鹊叫的这么欢,原来是应在这里。”

    文氏又把一双儿女叫到吴伯跟前说道:“这便是娘从小给你们说起的吴伯,还不快快行礼。”

    钱进便领着宝儿对吴伯行跪拜之礼,每人都甜甜叫了一声“吴爷爷”,慌的吴伯一把将他们扶起,口中连连说道:“折煞老奴了……快快请起。”

    待卸下行李,与马夫结算完车马费之后,吴伯便领着一家子进屋。

    整座宅院分为前后两进。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一处内坪,坪内种着许多翠竹,还有一棵硕大的老槐树。穿过坪内石板道,上了二进台阶之后便直达中厅,只见正中悬挂着一副中堂,中堂上方写着“翠竹斋”三个隶书大字。中厅两侧则是一排泥墙瓦房。

    此时,文巽正披麻戴孝端坐中厅一条木椅上面,手中拿一本书看,整个人看上去比上次在观海城略微清减了。见到老钱夫妇俩到来,文巽喜出望外,他随意把书往桌上一搁就迎出来,说道:“老钱……秀儿……你们总算来了。”

    老钱抱拳说道:“劳大舅哥记挂。路上下了几场雨,耽搁了些日子。”

    “哥……父亲呢?”文氏已经十几年没见到老父,此刻已经有些迫不及待。

    “父亲起的早,一大早就在忙乎。你们且随我来。”文巽说罢便引着一家人往后厅走去。

    钱进边走边留意了一下四周格局。

    整个后厅全是土木结构房子。正中间是神龛,上面供奉着文家的祖先牌位。两侧则是正房,大约有四五间的样子。地板全是泥土夯实而成,墙角处还长了些绿苔。看起来,这建筑风格有点像北方的四合院。

    一行人穿过几道回廊之后,来到后院一处杂屋,里面传来机杼声。文巽示意父亲就在里面。

    文氏抬手欲推门进去,刚够到门沿又把手缩回来。她略微整了下衣服,轻轻推门,同时目光往屋子里面探去。

    “爹……”文氏轻轻叫道,眼中泪水却早已涌出,脚步已奔向那位十几年未曾谋面的老人。

    文巽示意老钱等人随他一起去前厅等候,好让妹妹和父亲说说体己话。一众人又回到前厅歇息,吴伯则领着老钱将行李等物搬到住处。

    ……

    半个时辰后,文氏扶着一位拄着拐杖但精神矍铄的老人从后厅走了出来。吴伯早已搬了条软凳在前厅正中间摆好,扶老人坐下。

    钱进细细打量了一下,老人很瘦,背略有些驼,须发已经发白,虽然面庞还算红润,但整个人看上去已经有些老态,唯有一双眼睛如寒星般闪耀。当看到他空荡荡的右腿裤管时,钱进的心莫名紧了一下。

    似乎感受到钱进在打量自己,那位老人的目光迎来,钱进竟生出如芒刺在背的感觉,于是慌忙避过。老人和蔼的笑了下,对着钱进说道:“这便是我那好外孙吧?”

    钱进郑重跪下磕了个头,恭敬的说道:“钱进拜见外公。”

    文天正对钱进招了招手,示意他走近。钱进忙起身走到他跟前,老人家仔细盯着钱进瞧了一会,过了一会满意的说道:“嗯,不愧是我们老文家的种。尤其是这两道一字眉,够硬气。”又问道:“给你的字帖有没有看啊?有何想法?”

    上次老钱从江西返乡,文天正让老钱带了两本字帖给钱进,一本为《寒食帖》,一本为《自叙帖》,钱进平日没事便会临摹。这两本字帖均为传世名帖,里面的诗歌已成千古绝唱,书法也是堪称一绝。

    见外公相问,钱进答道:“外公,经常看的。寒食本是一节日,要吃冷食,外公是要我今后莫要锦衣玉食;自叙即自序,外公是要我以后经常自省。”

    文天正听了满意的点了点头,笑道:“看来你这个今科第四也不是浪得虚名啊。不过,还有一点你没想到。”

    “求外公教我。”

    “这两本字帖里面的书法奥妙无比,包罗万象,可喻世间繁华。世人入世,机关算尽,不是图名就是图利,却不知真相其实早就在你面前。锦衣玉食虽满足了口腹之欲,且容易助长贪婪;为官者,不知道自省,当回首往事之时,原来那个满腔热血的自己早已不见,只能对月空叹了。”

    钱进听了这番话不由沉思。

    这些道理,说起来容易,但是做起来很难。钱进自进家门以来,便发现外公生活很节俭,屋子里面也没啥值钱的物件。作为前都御史,门生故旧遍布陈国,他若想要财富,别人还不抢着送上门来?

    至于口腹之欲吗,钱进倒是不这么认为。人活一世,吃喝拉撒睡,吃排在第一位。只是,他从来不讲究排场,一块豆腐他也可以吃的很香。

    想到这儿,钱进躬身说道:“外公,进儿受教了。”

    旁边,文巽担心老父坐的太久,便劝道:“父亲,妹妹一家也在路上走了个把月了,不如让他们先去安顿吧。”

    文天正点了点头,便让吴伯扶他起身进房休息。

    等外公进屋后,钱进便悄悄问舅舅外公的腿怎么回事。

    文巽听了之后,叹道:“当年你外公下诏狱之时,因受刑导致小腿溃烂,狱中又不给医治。你外公便用刑具将溃烂的那部分给活生生的敲掉了……”

    钱进听得后背发麻。且不说敲掉一截小腿得忍受多大得疼痛,寻常人看着那副血肉横飞的样子,估计就已经吓得魂飞魄散了。究竟是什么样的执念,支撑起外公那瘦弱的身体,让他在缺医少药的条件下完成了那次自救。

    谁说文人便没有傲骨,古有美髯公关羽刮骨疗毒,今有天正公诏狱断腿自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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