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孙嘉奥先前还抱着狐疑的态度,后来听明白吕嫦云的意思,果然下一秒就开始不自在了。

    他的不自在,源于心虚。

    可他到底在心虚什么呢?

    成王败寇,已经是老生常谈,窃国尚且为侯,何况他们生来便是人上之人,便是如靖国这般礼法森严,都免不了权位更迭中的血腥,其实这个道理放在哪处都一样,死了什么人并不打紧,要紧的是手里牢牢攥着的东西,不到万不得已,如何能够松手。

    同样的,舌头长在自个嘴里,有时说话也要看分什么场合,而面前的人此刻半是真半是假参地对他坦露心迹,倒是叫他想起了那日。

    那日啊,不提也罢。公孙嘉奥想,他们之间总是这样,三言两语便说不到一块儿去,有时好容易逗她笑一回,也不过是转瞬即逝。

    少时忙着争权,与父王和几个兄弟夺位,更要费力与邬太后周旋,哄她高兴,公孙嘉奥见到过许多个女人,在他还没有成为皇帝之前,她们就已经为了他的宠爱奋不顾身,争的头破血流。

    那时有两个女人倒是真心爱他,一个是他母妃,一个是他母妃宫里小宫女。

    她们都死了。

    爱他的人或死或殇,偶尔几个能在死后得到追封,其余的大多都被太后给私下料理,自此埋没了性命;

    红颜薄命,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得个善终。

    他欠她们的,或许还不了。

    可他欠她的,却还来得及。

    吕嫦云有身孕时还不怎样,公孙嘉奥照旧是隔几日宣召一回,不咸不淡,两个人倒是很有相敬如宾的架势,倒是生下羙儿后,他们说的话慢慢地变多了不少,他记得她爱吃甜的,酸的只爱吃酸杏子,她也清楚他的习惯,毓德宫里时刻点着苏合香,比龙涎清淡不少。

    只是他们相处到最后结果貌似都不怎么样,不是他拂袖而去,便是她皱着眉头凑过来哄劝,总要有个人负责收场,不外乎是以权相压,以身妥协,想想他们躺在同一处被窝里那么多回,竟从未有过真心相待的时候,怎么看都像是一场笑话。

    同样一支发钗,牵扯出她与豫王的那段旧事,没旁的证据,她既不肯好好地陪着自己,怀了身孕,还戴着曾经未婚夫婿的发钗招摇过市,这要是换做后宫里任何一个女人,都少不得落个幽闭冷宫,尸骨无存的下场,可他那时却生生的忍了下去,忍着嫉妒,只让她去了广寒宫思过,实际思过也不过是种变相的保护,他知道太后素来不喜万氏,必然不会由着她在后宫掀起风浪。

    她和旁人不同,和万氏不同;

    便是邬太后也知道,她在自己心里有多少分量。

    她们必然是不同的。

    公孙嘉奥知道君王不可有软肋,可他偏偏就这么做了,含凉殿那几日很不好受,他眼睁睁的看着她于怀中无意识地痉挛,抽搐,御医们战战兢兢,连个决断都不敢往上报,生怕璟妃有什么,他们连后事都来不及处理,便要跟着掉脑袋,重压之下,含凉殿肃杀一片,那会儿他真的以为她要死了,上朝时耳朵听着,眼睛看着,可成国公说了什么他都没往心里去,他只是怕,怕迎春家宴上的那抹身影自此便要消失在所有人的记忆里,那个刚进宫还会直起腰杆与他对峙的吕美人正软绵绵地仰躺在含凉殿的龙塌上,褪尽千帆终不是,她是和她姐姐一样鲜焕的人,若是到最后只剩下一副惨白的躯壳,那也未免太可怜。

    说真的,她那时的形容儿可真不好看,公孙嘉奥从没见过那样惨白的肤色,纤长的十指握成拳,宫女们下劲扒开,十个指头都乌黑一片,胡御医上来,拿出二寸长的三根银针,每一针几乎没进了肉里,从指缝中流出来的血鲜红一片,濡湿了床榻,流到猩红底子的地罩上,那样张扬的红色,刺眼,更刺心。

    这是第一次,让他生出对于‘失去’二字的恐惧。

    好在,老天爷还是厚爱他的。

    老天厚待他们公孙氏,让他得到了皇位,自从幼年失去父王母亲的爱后,公孙嘉奥并没有再失去过什么,如今亦是如此,哪怕她不爱他,但至少她依旧留在身边,他差点失去过一次,如今已然开始患得患失起来,甚至他都不要求她爱他,只是想每日看见她而已。

    但这样的心思,是不能被旁人知晓的。

    公孙嘉奥有容人的气量,他只要顺从,要身边的人没有二心,其他的都不重要,或者说,只是次要。

    倒是四皇子年幼,且能不能安然长大,仍旧是未知数。

    公孙嘉奥此刻的想法要是被万松雪知晓,只怕吐血的心都有,一个才进宫一年,不到两年女人,不知使了什么狐媚手段,居然就把皇帝迷的忘了国本,不顾他膝下已然长成的大皇子,还对那个靖宫来的女人,对她生的孩子寄予厚望;

    照这样发展下去,还真是不妙啊..........

    虽是抱以客观的角度来分说,可吕嫦云这些话还真是说到他心坎上去了,她果然太过自谦,满口皆是不擅讨好,不懂得君王的心意,可实际却句句都说根子上,公孙嘉奥正有抬举成妃的意思,但夏美人狗急跳墙,疯是疯了,可有些话却是在她疯之前就吐了出来,他知道这事委屈,可要说委屈,也不只她一人,颐夫人这么多年都委屈过来了,似乎也没什么。

    为了突出璟妃现在在后宫的地位,公孙嘉奥看似很没有道理地硬留她在含凉殿,一留就是二十来天,只等她养好了身子才准她回宫,好在淑妃懂事,并没有苛待毓德宫的供给,四皇子也呆的好好的,邬太后来要了两回,两回皆是被淑妃挡了回去。

    所以淑妃协理六宫,他是可以放心的。

    吕嫦云想应该是这番话应该起了些作用,她迎着皇帝略带些歉意的目光,对方比她专注许多,那双墨蓝色的眸子星亮点点,皇帝向来是目空一切的,看人甚少这么专注,这一专注起来,倒是多了些深厚的底色,不比傅忌那样,看谁都是专注的,反倒更像个薄情之人。

    在这样的目光下没人能坚持下去,吕嫦云看久了,便不自觉地有些躲闪,她不知道什么时候自己也变了,变得可以毫不在意,可以神情自若地将协理后宫的权推到成妃身上,既然公孙嘉奥不喜欢她有所隐瞒,那她便干脆说些真话吧,只是需要改一改,将原本的语句换了种意思,再换个声调,收获的便远远大于她付出的。

    她需要的是皇帝对她的歉疚,对她的怜悯,从前有些难,如今却是轻而易举地便得到了。

    可这样的皇帝,却有些出乎她的预料。

    等到璟妃再一次死里逃生后,属于她的好运便接踵而来,皇帝毫不掩饰对她的看重,从前是假的,因为只有些不痛不痒的赏赐,这些都算不了什么,可现在他却是来真的,不仅给吕嫦云补了册封的大礼,大概是觉得办的还不够大,公孙嘉奥又让礼部的人同内省局十二司一同操办,把四皇子的满月酒也给补了上去,从瑀夫人开始,有一个算一个,来的都有位子,不来的都随了礼,毓德宫着实是热闹了一番,宴中皇帝听了璟妃几句耳语,便赏了颐夫人和淑妃两把玉如意,夸她们协理后宫颇有成效,并没有把宫权移给成妃的意思。

    毓德宫本来也不小,这次满月宴办的可谓宾主尽欢,只是所有人都或多或少的察觉出了些什么,不管她们在底下如何献艺,穿的如何精致,他的眼睛总是绕在璟妃和四皇子身上,便是丽昭仪上前敬酒,旁敲侧击地提了几句瑀夫人随了件小金锁,据说是娘家带来的,开过光的宝贝,可以保平安的,可皇帝听后也不过一笑了之,并没有搭茬的意思。

    吕嫦云穿了身紫色烟纱的宫装,里头的绛紫色衬裙十分光亮,坐着不动的时候就跟镜面的波纹一样,软的不能再软的料子,很贴身,倒是刚好把她略显削瘦的身材勾勒出一抹风情。

    璟妃抱着四皇子,只是在丽昭仪说话时朝她看了一眼,听到瑀夫人送了礼物时又点了点头,正巧她怀里的四皇子又眼馋颐夫人手里拿的栗子糕,咿咿呀呀地嚷着要玩,璟妃便顾不上她了,转头又和身边的颐夫人逗起了孩子,说起了话。

    这下换丽昭仪尴尬了,一杯酒拿在手里喝也不是下去也不是,倒是洛之贻保持着完美的微笑,上去把丽昭仪拉了下来,还跟她说了好一会儿话,亲切又不失客气,一如她进宫的做派。

    可宴席过后,洛之贻回到昭圣宫里那叫个气啊,父亲明明说好的,如今瑀夫人暂避不出,颐夫人又是个草包,扎一下都不出血,只会出稻草,这协理六宫的权最终一定会落在她手上。

    怎么好端端的,圣上又变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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