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忌跟我说他很抱歉,很抱歉他又要把我留下了。

    很没办法的事,我不能在丘祢陪他到老,他也不能做到自己曾许诺的,带我走遍山川,览尽山河。

    从前是过错,那么如今,就只能错过了。

    他总是这样啊,明明知道我会伤心,可还是最后骗我一次都不肯。

    既然觉得抱歉,那为何还要把我一个人给留下呢?

    身体不好的人就是娇气啊,我轻轻拍着他,像以前那样地哼着小调,轻轻地哄。

    傅忌真是贪睡,这会儿都临近午时了,他却说累了要睡会子。

    那我等会儿一定要把他喊醒,再好好说他一顿。

    不是阴沉的天气,似乎很容易叫人生出好心情,我眯起眼睛,看阳光正好,又不忍心打扰傅忌,但见上头疏影婆娑,几簇零散的光透在他的脸上,带出些许的暖意,像是陷入一个永远不会醒来的绮梦,宁愿沉睡着,也不要再醒来。

    四周寂静无声,我除了自己的心跳声以外,已经什么也听不见了。

    或许是我已经无视了身边的一切,又开始一个人陷入了迷茫,只是脑子里默然地想着,这话傅忌早就说过了。

    哦,他早就说过了啊..............

    记得在琉璃殿上的时候,外头已然是冲天的火光,天街和宫道上满是四处逃窜的宫人,惨叫声从底下一层及接一层地穿上来,将整个靖宫染成炼狱般的景象,倒映在我们眼中。

    那时的傅忌还穿着龙袍,一步一步地牵着我上去。

    我以为他是舍不得我,想带我一起死来着,还想过要劝他好好活着,起码一起活下去,事情总是会有转机的。

    可傅忌到底还是松开了我的手,只是看着我的眼睛说:仙仙,对不起,我要把你留下了。

    这就是他那时留给我的唯一一句话。

    我在广寒宫绞尽脑汁地回想,想破了脑袋,也只有这句话,

    这是第二回,可能也是最后一回。

    这次过后,便再没有下次了。

    再没有人会在傻傻的丘祢等我,不会故意打翻汤药来惹我生气,也不会半夜动不动就把我摇醒三四次,只为了确认我还在不在他身边。

    他甚至还跟我说了对不起。

    傅忌的脾气那么糟糕,都这么多年过去了,他跟我说对不起的次数也屈指可数,绝对没超过三次。

    他太狡猾了,算准了每次必定是我先服软。

    我还是很没形象地蹲在傅忌身前,跟他说着没关系没关系,其实我们这一年都已经尽力了,往后谁也不亏欠,我还是给他当小老婆,他还是可以使唤我,大家一起好好过日子,便是没有孩子也没什么,瞧着多清净啊!

    去掉不好的,我们就只剩下那些粉红色的回忆啦~!

    “阿忌”我将傅忌的手按在自己的脸上,努力地笑着,一遍遍地问他,不厌其烦地问他:“阿忌,你说是不是啊~?”

    可惜这回傅忌不说话了。

    他好像是睡着了。

    多好看的男人,挺翘的鼻子,微薄的唇,笑不笑的时候,永远都是悠然且闲适。

    他当真是我见过最好看,最温柔的人了。

    跟先前许多次睡着时一样,那时候他卧在我怀里,捏着我的手心,就跟个要糖的孩子一样。

    只是我知道,这次他再也不会醒来了。

    身后有脚步声由远及近,我根本就没有回头,只是声音有些凶狠,像是从喉咙管硬挤出来的一样,没好气道:“轻点声,没看见阿忌睡着了么。”说着我又把傅忌的手往捏的更紧,姿势太难看了,蹲在地上,垂髻也松松散散地撇在一边,只是很笨拙地想伸手把傅忌揽在怀里,不雅之极,也可怜之极。

    现在是谁来都不好使,我一口气喘不上来,又咽不下去,看谁都像是拆散我和傅忌的元凶,于是很干脆地就冲身后的人喝道:“滚开,谁都不准吵醒他!”

    身后的人还想把我搀起来,可我发狠似地挣开,死活就是不愿意挪地方,龇牙咧嘴的,完全没了从前仪态大方,明艳华贵的模样,只是不住地叫嚣着:“你给我滚开!滚回去!”

    好端端的被又推又搡,还被呵斥着让他滚,换做平时大约说这话的人命都没了,可出乎意料的,男人也没有暴脾气说上来就上来,还真是松了手,往后又退了半步,就那么站着看我发神经。

    在外人眼里我大约很可笑吧,可我不这么觉得,因为怀里有我的傅忌啊。

    他只是睡着了,可能这一觉会睡很久,但我还是得耐下心来等,等他醒了后,我还得给他量身量,给他做过冬的狐裘,我们都说好了的。

    我跟一个疯子、不、我现在就跟那日的李昭容一样,疯而不自知,只一味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絮絮叨叨地念着外人都听不懂的话;

    这不,才刚说了没两句,边上就递来一方帕子,紫色的缎子,隐约还有股苏合香的气味,很是熟悉。

    “擦擦脸”公孙刿皱眉,看着我毫无形象地蹲在地上,搂着一个死人死活不肯松手,倒也没阻拦,只是道:“大老远就见你又哭又笑,丑死了。”

    我没有接,拿掌心往脸上一抹,湿漉漉的,流进嘴里,那味道咸的发苦。

    原来我哭了啊。

    “.........你不知道,我那年才十五岁,躲了师傅的课出来摘枣子吃”我站起身,将傅忌的衣襟,他的发冠又重新整理了一遍,他这人爱干净,有一点看着不顺意了就要发脾气,我得给他拨弄细致了才行。

    “十五岁,已经有很多人来议亲,平阳的百里氏,汝南的岑氏,都成日地往我家里下拜贴”我给傅忌整理完毕,也不走开,就这么流着泪,神情空洞地诉说着,也不知是在看谁:“那天没有人告诉我太子也会来将军府,我从树上摔下来的那一刻,都以为他不过是那家的小公子,一时贪玩才走进了我的花园。”

    “我看他都被我压的昏过去了,还壮着胆子往他脸上摸了两把”我使劲擦了把脸,袖子被侵湿了一大片,可那眼泪却老跟擦不干净似的,一直地往下掉。

    “你别说,摸-起来手感还真不错。毕竟除了邓夫子和我老爹,我从来没见过别的男人,也从来没见过那么好看的男人”我笑道:“当时我便想着,若是真被我砸出个好歹,那我便让他入赘进府里跟我成亲,跟我过日子,反正我们府里钱多,也不少他一张嘴。”

    “可是,谁知道他是太子啊...........”我感慨道:“结果不是他入赘来将军府,反倒把我给忽悠了进去。”

    可能是我的口才很好,说的很生动,公孙刿见我不愿离开,也只好将帕子收了回去,不笑也不恼,只是那神色复杂叫人看不懂啊看不懂。

    他说:“那后来呢?”

    “后来?后来我就欢天喜地地嫁给他了啊~!”我说的那叫一个高兴啊,好像那一日的风光,那一日的满足,还有傅忌惊艳又隐含着爱意的目光,这辈子都不会忘记:“成亲那日,十里红妆,上京人头攒动,那架势连太子妃见了都眼红,连宫里头都下了赏赐,这一切的一切,都仿佛是我梦想过的,就是话本子上写的天作之合..........”

    “可明明是天作之合,又怎么会变成现在这样呢..........?”说到这里,我却陡然失了言语,开始不受控制地瑟缩起来,双手死死地环住自己,只是不断地重复着:“这不应该的,不应该啊..............”

    再让人这么呆下去,怕是就要发癔症了。公孙刿听我这么半是哭半是笑的听了将近一个时辰,这会儿终于动了手,趁着我还对着傅忌絮絮念叨的时候,抬手只一下,便让我彻底安静了过去。

    我只记得,我在陷入无边的黑暗前,还抓着傅忌的手不肯放开,希望他能睁开眼,哪怕是骂我一句也好。

    我们之间已经不能用三言两语概括,真是又爱又恨的过往,明明都被害的这么惨了,盛宠多年,却连孩子都不能有,连他是不是真心都还来不及问一句,这么一对比,我简直输得彻底。

    可依然要承认,其实一直以来我最喜欢的,我最爱的,也不过是这个当年在树下闲庭信步的少年。

    相信我,若是你们见了,也一定会喜欢上他。

    真不想不愿意松开傅忌的手,也不愿意离开他啊...............

    如果可以的话,我甚至觉得,就这么陪傅忌一起死了也无所谓。

    我怕死的太晚了,傅忌在下面就等不到我了。

    鼻尖灌入沉沉的苏合香,似乎促使人心绪安宁,我被打横抱起,左手无意识地扒在男人的肩膀上,每当我念着傅忌的名字,这人的身躯便很奇怪的僵硬一下,让我始终都睡不安稳。

    如果抱着我的人是傅忌就好了啊...........

    很可笑吧,我竟然在昏厥前的最后一秒,仍是在想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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