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捉了赵宗祐?这么快?”

    章惇难掩语气中的惊喜。

    韩冈笑道:“开封府刚刚把人捉到,就赶着来报功了。”

    苏颂已经回去了,这等构陷忠良的事,他老人家不愿沾手。

    “王居卿倒是办事利落。”

    韩冈diǎn了diǎn头。

    能悄无声息把赵宗祐送进开封府,可不是开封府里面那些衙役、弓手的功劳。

    但细节韩冈就不会多提了,他对章惇道,“这些日子,上蹿下跳的一帮人,就属他最出挑了。今天濮王家的人坐在一起,多半也是他挑头。虽不知谈出了什么,但要是他被抓的消息泄露出去,赵宗晖不会等死的。”

    “口供能拿到吗?”章惇问。

    “开封府会做好的。”韩冈道。

    几十年的老斫轮,专业素质毋庸置疑。

    “要尽快。濮王那一系都不能留。”章惇强调道。

    “自然。”韩冈道。

    章惇习惯性的屈指叩着扶手,嗒嗒作响,“抓起来好好挖一挖,宗室有几个干净的?”

    就是干净的也能变成不干净,朝廷想办的人,罪名总是能找到,只看需不需要。

    “干净的去云南,不干净的见阎王。”韩冈笑了一笑,温润醇和的宰相风度下,少年时的锋锐终于又冒出了头来,“京师不靖,日后京外有变,就难以放手行事。”

    章惇忽然沉默了下去。

    “怎么了?”韩冈问道。

    章惇摇头,一声慨叹,“当年怎么都想不到会有今日。”

    章惇的话触动心神,韩冈也是一叹,“世事变幻之奇诡,往往出人意料……子厚兄,可是后悔了?”

    他又轻声问道。

    章惇又摇头,他仅仅是感慨一下,事已至此,怎么可能还能反悔,“箭在弦上,已容不得犹豫了。玉昆,你呢?”

    “为子女,为气学,还有犹豫的可能吗?”韩冈反问,语带寒意,“濮王府这颗钉子必须拔掉。”

    “是,必须拔掉。”章惇右手握起拳头,以示坚定。

    政事堂三相刚刚召集了重臣自开朝会,初步整合了上层,接下来自是少不了立威这个程序。

    即为对外,也为对内。

    只是议政重臣也还有许多人有着犹豫反复之心,必须推他们一把,还有外界,兴风作浪的一群人也必须要压一压了。

    政事堂打算通过三十六名议政重臣来团结朝臣,可如果之前其中有人拒绝与会,也照样会被拉出来做个榜样。更别説必须铲除的濮王府。

    会选择濮王府,要打击皇帝的权威,没有比削弱宗室更有效了。

    对天子来説,拥有同样血脉的宗室,即是潜在的谋逆者,但也是皇权动摇时,坚定地支持者。

    对想要打压皇权的朝臣们来説,宗室就是必须要搬掉的挡路石。

    “燕达那边,就拜托玉昆你了。”章惇最后万分郑重的説道。

    ……………………

    “嗣濮王谋反?!”

    龙神卫四厢都指挥使燕达猛然惊起。

    “这段时间,朝野内外的谣言,不信逢辰你没听到过。”韩冈瞥了燕达一眼,“逢辰你觉得其中有多少是从濮王府那边传出来的?”

    燕达连忙低头,“燕达并非怀疑相公,只是一时惊讶。”

    “不怪逢辰你,只怪这一次皇帝的位置太诱人。”韩冈説着,一声长叹息,满载着郁气,“天子又太不成器。”

    燕达身子猛地一震,身上的肌肉都紧绷了起来。

    韩冈并没去注意,“开封府已经调派人马,但开封府的兵马本不堪用,王寿明无法分心旁顾,其他人又压不住阵脚,需逢辰你去坐镇才行。”

    燕达低头看着脚下,“燕达区区一武夫耳。若有一天使携诏书至,何愁压不住阵脚?”

    “自有太后诏书在。”

    甚至议政会议,苏颂的手中就还拿着太后的另一份手诏——早在在会议之前,韩冈其实已经先一步入宫,设法得到了太后的准许。

    但对苏颂、章惇和韩冈来説,今日的会商全然出于私意。这一次要太后准许,下一次呢?还不如商议妥当了,再拿出太后手诏坚定人心。

    “但如今太后病重,拿出了诏书,那一干贼子也不会认,最终还是要动武。”韩冈紧锁着眉头,恨声道,“要不是太后病倒,何来这一次的乱象。”

    “若调动太多兵马,恐惊动京中百姓。”

    “逢辰你这话説得正合我意。我也不想调动太多兵马,开封府的人马数目不少,就是领头的不行,逢辰你自己去了就行。开封府的人,你这太尉压得住,几个管军中,我和章相公也都信得过你。”

    韩冈的语气坚定,不容拒绝,丝毫不顾燕达的推诿之意。

    从共同参加了南征之役的角度讲,燕达的确是韩冈、章惇都能信得过的将帅。

    可燕达还是不肯应声。

    这个节骨眼上,韩冈调他这个管军去领开封府的人,怎么看都不像是明面上的用意。

    韩冈终于变了脸色,猛地抬高了声量,厉声喝问:“燕达,你可还记得先帝的恩德?!”

    燕达猛抬头,分毫不退的与韩冈对视,“先帝简拔燕达于微末之中,此恩此德,燕达须臾不敢或忘!”

    韩冈笑了。

    燕达恐怕是这个京城中,唯一还敢这么説话的太尉了。

    韩冈的声音变得轻和起来,“如今有人欲行废立之事,你当如何?”

    燕达呼吸猛地一滞,哪里能想到韩冈会如此单刀直入,根本都不给他虚以委蛇的机会。

    他的双手在袖中握紧,身子蓄势待,用更加低沉的声音回道:“非燕达敢妄言。”

    砰的一声响,韩冈的拳头重重的砸在了椅侧的小几上。他指着燕达的鼻子,“你这还叫做须臾不敢或忘?!燕达,你还知不知羞耻?!”

    燕达惊讶得瞪大了眼,原本紧绷的双拳也不由的放松了,韩冈的反应实在是让人始料未及。

    “先帝简拔韩冈于草莽之间,用燕达你的话,此恩此德,不敢须臾或忘。”韩冈的声音渐渐稳了下来,但话语中的怒意似乎更加高涨,“我知天下人皆疑我,可先帝突恶疾之日,是谁保了皇后听政?先帝驾崩之时,是谁拥立太子登基?戾王宫变,又是谁救了天子?!”

    一句句质问,让燕达无言以对,过了半晌,方才回道:“是相公。”

    韩冈用手抹了一下脸,稍稍收敛了情绪:“説句实话。若先帝还有第二子,当年就另立新君了,但就是没有啊!”他看着默然无语的燕达,语气又重新刚硬起来,“可不管天子犯了多少错,再怎么説都是先帝的儿子,皇位容不得他人觊觎。无论如何,大庆殿上的位置,只有熙宗皇帝的血脉能坐上去!这句话,燕达你认不认?”

    燕达的情绪给韩冈的话语调动了起来,一时激昂难抑,“相公説得是!只有先帝的血脉能坐上去!”他偷眼看了韩冈一眼,有几分羞愧的低声下来,“是燕达误会相公了。”

    “算了,别説这些了。”韩冈很疲惫的説道,“我知你不会全然相信,日后看吧。”

    见燕达还要分辨,他不耐烦的摆了摆手,“好了,闲话莫説,你也别耽搁了。枢密院那边会送令符来,你去接手,莫要误了事!”

    燕达信与不信,都不重要。

    韩冈的话语,还有旧日的名声也只是稍微加diǎn可信度,真要説起来,燕达还是犹疑居多,但现在除了暂时听命,以观后事,燕达没有别的选择。

    燕达端端正正的一行礼,回答铿锵有力,“诺!”

    “还有。”韩冈又道,“毕竟都是宗室,在定罪之前,也要保证他们的安全。这一次不会宽纵,也不可能如一般的叛逆,都处置了。把他们先行看管,不得骚扰……到底怎么做,还得等问过太后再説。”

    “相公放心,末将明白!”

    ……………………

    “亏得三哥你能使动燕太尉。”

    灯火下,冯从义轻声笑到。

    韩冈摇头,心情似有几分低沉,“君子可欺之以方,説起来,实有几分愧。”

    “但调燕达去,比其他人更合适。是一石二鸟……三鸟……四鸟也可算了。”冯从义一笑既收,冷声道。“濮王一系,必须根除!”

    大宋的帝位传承到了第六代,已经是第七个皇帝坐上了大庆殿。宗室之中,无论是哪一房,皆已为外系。

    只有濮王府这一房,才是真真切切的近亲支系。

    韩冈diǎn头,“如此方能让世人明白朝堂之意。”

    政事堂召集议政重臣,共商国是,虽无议会之名,却已有议会之实。

    试问外界对此会怎么看?

    没人想做乱臣贼子。

    杀鸡给猴看是一条,想要证明无废立之心,没有比干掉传説中会被立为新君的对象更能得人相信了。

    以濮王府与英宗、熙宗和当今天子的关系,如果要另立新君,不是从三大王赵頵的儿子中挑一个,就是在濮王一系中寻找。

    三大王的儿子们都还小,最大的也只比天子大一岁,尚未到加冠之年。硬説他们谋反,未免难以取信于世人。远不如天子的一众叔祖能让人觉得可信。

    至于到底要不要废掉天子?那要看形势来定。

    至少在现在,韩冈还没有这个打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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