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钟并不是大张旗鼓来到保州,甚至还刻意选择了低调行事,但他的身份注定了他身上自带了一层引人注目的眩光。刚刚上车,只报了姓名,便被本地出身的将领给围了起来,前后都是讨好的笑脸。

    比起京师中人,河北的丘八们可就是爽快多了。京师里面下窑子,即使不是以文才为卖点的妓.女,好歹也会聊上几句,高档一点的,更是要谈诗论文,弹琴唱和,而河北汉子则是推倒就上,干脆利落。

    京师中拍马,国初时直接给宰相溜须的情形已经看不到了,现在是那种奉承中尚带着几分矜持的讨好,讲究的是春风化雨、不露痕迹。可河北这边奉承还是如同国初般直率,才几句话的功夫就直接让韩钟脸都胀.红了,羞恼的。

    当听到秦琬惊讶的声音传来,韩钟如释重负,故意高声叫道,“小乙,你也在车上?!”

    “要去定州参见太尉,一早就出来了。”秦琬说着带了彭保三人迎了上来,三个河北将领自觉地把道路让开,秦琬讶异的瞟了他们一眼,带起笑问韩钟,“二郎,什么时候来了河北?!”

    “被朝廷派了在保州铁路分局办差,昨天夜里到的。”韩钟亲热上前,目视秦琬身后赔笑的小尾巴――秦琬刚刚向他们透露了韩钟的身份,“这几位将军是小乙你的朋友?”

    彭保三人腼腆的上前,向韩钟行礼,秦琬在旁边一一介绍。韩钟没有宰相家子弟的高傲,反而谦和有加,也一一与这几位将领见礼。之后更没忘了车厢中的河北将校,以及那个浑浑噩噩的京营将领。

    那位来自京营禁军的将领,对京中宰辅家的衙内并非不熟悉。可惜一开始没注意到韩钟与的交流。在听清楚韩钟的姓名之前,他甚至以为是韩钟是安阳韩或灵寿韩的子弟,直到韩钟明说不是,又报了姓名,这才反应过来,而后战战兢兢,汗出如浆。

    就在车厢中,韩钟与一干将领聊了一阵,待车时间将至,方下了车来。

    待列车启动,河北的继续坐在门口,京营的回到中间汗,秦琬四人依然躲到最后面,骂骂咧咧,“那几个鸟货,肯定早就知道韩相公家的衙内到保州来了。”

    “他们怎么能”

    几个河北佬,反而比他们这些被定州路王厚王太尉所倚重的心腹,还要更早一步得到消息。

    “还能是什么?有人呗!”彭保冷道。

    几人交换了一个眼色,看起来还是他们在河北的根基太浅了。虽然说这些年有许多西军和京营的将校调来了河北,但他们在河北军中还没能扎下足够稳固的根基。

    秦琬抬头向前面望了一眼,三个河北汉正低头窃窃私语:“他们都是魏王家的?”

    苏佐点头:“灵寿的人都在真定府。”

    皇帝如今有等于无,河北地方上又兴起了对辽贸易,大多数边将纷纷或主动或被动的与地方豪族勾搭上,其中势力最大的自然是真定灵寿、相州安阳两家韩姓豪门。不过两家为了避免纷争,也暗地里划分了势力范围,相互间有了一层不言于外的默契。

    “难怪他们方才都没上赶着巴结二郎。”秦琬回想前面三位方才的举动,心中又有些明悟。溜须拍马是溜须拍马,但秦琬一过来,他们就让开,可就有说道了。

    苏佐拍着秦琬的肩,“秦乙,不是我说,那些河北人可不认韩相公。你看,这两年他们什么时候多给你一个笑脸?”

    秦琬苦笑了一下,苏佐这话说得的确是没错,“他们不知道二郎为人。”韩冈家的子弟被教育得很好,秦琬曾经在京中任官,来往次数不少,感觉待人并不似想象中的那般倨傲。

    “是啊,自是要陪着小心。”苏佐道。

    并不是每一个人都想投入韩冈的门下,要不然也不会跟秦琬这位韩冈嫡系别苗头。

    但在宰相家的衙内面前,谁也不会蠢到崖岸自高。看到宰相家的衙内,上前去奉承的人会不会被记住还说不准,而不去奉承的,则肯定会被记下来的。

    彭保揉了揉鼻子,关起门窗的车厢里面空气燥得很,“宰相家衙内来了,连这几个破烂货都知道了,德半堂的人是闲得慌?”

    反正彭保是想不到,除了生意做遍河北的安阳韩家的德半堂,还会有什么渠道能让边境上的走狗了解到后方机密,而且还这么快。

    “魏王家开的德半堂里面,多少他们的亲眷?光靠魏王家的人,德半堂也占不了河北半边天下。”

    “照我说,还是怕他们横眉竖眼惯了,见到宰相家的衙内,还不给面子,到时候惹怒了韩相公,安阳那边也不方面出面。”

    秦琬点头,这话说的没错。

    现在站在门口的三位,随便哪一位,上溯三代都在河北军营中吃朝廷的饷,随随便便都能与京师里的高门拉上关系。河北豪门毫无顾忌的扩张势力,河北军中将门派了不知多少子弟进去联络感情,平素里都是坚定立场,与其他派系坚决划清界限。平常这是忠心的表现,可要是在韩冈的儿子面前表现得太过分,对军权十分重视的都堂说不定立刻就会行动起来。

    “许疯子,怎么都不说话?”彭保忽然对旁边的许由道,“该不会被宰相家的衙内惊到了吧。”

    听到彭保提起,秦琬、苏佐也诧异起来,“是啊,怎么不说话。”

    以许由的脾气,安安静静的过五分钟,显得很不正常。

    许由眨了一下眼睛,慢慢的问,“韩相公将嫡子放到保州来,到底是个什么章程?打,还是不打?”

    车厢后段一时安静了下来,这个问题,很难回答。即使秦琬,也不可能了解到远在京师都堂里的宰相的心思。

    过了半晌,秦琬咳嗽了一声,打破了沉寂,“等回来后,再看看二郎准备怎么做,应该就能知道了。”

    宰相高高在上,是不会也不屑对武夫解释什么,但宰相家的儿子,纵能守密,行动中也肯定会暴露出真实的目的。

    ……………………

    不提刚刚送走的将校们之间的议论,韩钟此刻正在回忆方才车上的对话,是否有疏漏之处。

    孔夫子有教诲,一日三省吾身。韩钟在父母的教导下,在这方面一向做得很好。

    回想起方才在车上的交流,韩钟觉得他一听到保州及广信、安肃两军的领军将校将要在此转车前往定州,就立刻赶过来,实在是个明智之举,,这一回在他主要服务的对象面前,留下了一个好印象。

    ――就像方才车上几位将校,想要讨好韩钟,进而韩钟背后的韩冈。而韩钟本人,也想着与这些实权将校拉上关系。

    他父亲的命令,是好好学一学在下面该怎么做事,只要把上面下达的任务完成了就好。但韩钟到了保州,却绝不甘心只是做点事。

    不管怎么说,韩钟到河北来,不是为了继续做宰相衙内,那样他留在京师就可以了。虽说到保州来,是父亲韩冈的安排,但也是韩钟同意的,觉得到这里直面敌锋,对他在官场上的未来有好处。

    河北临北虏,现在不结交将帅,结以恩信,日后怎么继承父亲的位置?

    韩钟希望他在保州铁路分局的工作,能如父亲就任王韶的机宜文字一般,成为他日后光辉生涯的一个起点。

    不过这个想法,韩钟并没有对其他人说过,即使是对父母,也没有透露。

    “还需努力啊。”韩钟为自己打气。

    载着将领们的列车已经启程了,车站中立刻变得冷清起来。

    韩钟是保州铁路分局的副职,手底下管着二十多个公私站点,两千多张嘴――有人的,也有马的。不过他主要的工作地点,就只在这座车站之中。

    随手招来了保州站的站长,韩钟问道,“现在一天能有多少节车皮过境?”

    保州站的站长,就跟大多数官属车站站长一样,被流淌在铁路线上的油水养得肥肥白白,不过被脸上的肥肉挤成一条线还是精明的光芒,“这两个月一直在降,现在客运已经降到七十了,货运都不到一百。”

    “比两个月前下降了多少?”韩钟又问。

    站长叹得像米袋空空揭不开锅的主妇,“只有十分之一了,这可怎么得了?”

    “那就是两千节了。”

    韩钟算了一下,这就相当于两百辆列车经过保州。都说宋辽两国之间的交易货物,一半以上经过此处,看起来是没假了。

    “日常保养的情况怎么样,没有懈怠吧?”

    站长立刻拍胸脯保证,自称还加派了许多人,趁此良机进行检修。

    就韩钟所知,在河北铁路局里有几个做了多年的老手,手上拿个小锤子,走上几步就弯腰敲两下,听到声音,就知道这一节铁轨到底有没有损坏,道钉上紧了没有,按级别是大工了,都是名字能直抵沈括案头的。

    保州分局中还没有这样的人,但也有几个大工的弟子,也不缺熟练的维修人员,对铁路的保养一向都不错――朝廷和河北豪门都容不得京保铁路这条主动脉有半点堵塞,这也的确逼迫河北铁路局内的所有成员不敢有所懈怠。

    韩钟沿着战台,一路仔细的检视内外,一边不停地提问,跟在后面的站长额头上汗水涔涔,拿着手帕,边擦边回。

    他很有耐心的做着,这是历练,也是考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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