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色,黑色,蓝色。

    账本上面的颜色,比过去丰富了许多。需要填写的项目,比之过去一直在用的旧管、新收、开除、见在的四柱记账法同样丰富了许多。

    进项出项,收取支用,不同的金钱流向,不同的项目类型,就用着不同的颜色和记号。

    天下商税,一年能收到足足四千万贯。国库开支,一年下来更是一万万贯之多。家中产业,接近朝廷岁入的一成,能够引导的资产,十数倍于此。

    如何把这些资金分配到预定的地方,尽可能防止贪渎的产生,账册就是第一道关卡。如若有人贪墨公私财,想要尽可能容易的检出,同样要依靠有效的账册记录。

    因而在国计和家计收支复杂化的同时,会计也相应的在不断发展。时至如今,会计学已经是一门深奥的学问了,已经繁杂的让外行人看不清门道。

    满纸的三色数字只用了一刻钟,就让章惇摘下了鼻梁上的老花镜。他早就已经无法看明白和国计的原账——头脑跟不上了,现在只看总账和统计数字,眼睛却也跟不上了。

    但他拒绝了亲随休息一下的提议,用石决明的药水蒸汽熏了熏眼睛,戴上眼镜继续看起账本来。

    半个时辰之后,章惇合上了账本。

    即使是总账,他看得也是很粗略。不过足以让他对自家产业近半年来的产出有了一个明确的认识。

    而更加明确的是对数据进行整理后绘制出来的图表。横五尺,纵四尺,厚厚一叠十三四张,用架子张挂在章惇的书房中。柱形图准确而清晰的描绘出了北地战争以及南方水患,给福建商会、给章家财团带来的庞大的利益增幅。而饼状图则说明了在各个项目中,章家及福建商会所占的份额。

    救灾救济,从来都是赚钱的买卖。每逢灾异,当地缙绅、庙宇都会千方百计筹集善款,没有一点好处,哪里会有那么多人用心尽力?

    大炮一响,黄金万两,小说里面的说法粗俗却准确。为了打赢北地之战,朝廷花钱如江河倾泻,赚到其中一小部分,都是足以让人过上十代富贵日子。

    章家和福建商会,包揽了南北粮草运输的差事,把一千一千余万石粮食草料运送到朝廷指定的地方去。

    粮草运输对朝廷来说从来都是一桩麻烦事。路中的各项耗损,甚至比运送到地头的数量都多。因而很早以前就有了入中法。朝廷拿盐为报酬,让商人为朝廷运送粮草到边境上。

    如今朝廷有了更多的外包项目,南洋的两季三季稻米虽然口味不如中原所产,但胜在价格低廉,产量巨大。而且比起江南各路州县粮赋,质量稳定、包装统一,易于储存输送。不会出现一袋是颗粒饱满的上等稻谷,另一袋就掺了许多砂砾、秕糠,再旁边一袋,就因为没有翻晒通透而开始霉变生虫。章惇可以坦然的公私两便,而无惧庸人之言。

    去岁一年,四成以上的军粮、救济粮都外购自福建商会,朝廷粮库调拨了剩余部分军粮后产生的缺额也就近从福建商会补足,连运输,只要有海运参与的地方,也交托给拥有三千七百余艘载重量在两千料以上的中型大型在册海船的福建商会。

    这就是在去岁朝廷支出的饼状图上,福建商会能单列一项,而不是归入‘其他’中的主因。

    两三步外,章惇对着图纸眯起双眼,这让他看得更加清晰。

    饼状图上,属于私家的单列项,并不是只有福建商会一家。犹如争食的两条狗,当福建商会出现在任何一张朝廷的图表上的时候,雍秦商会总会出现在邻近的位置上。

    发给战区和灾区的防疫避瘟的药品,配发给士兵们的服装、背包、帐篷、睡袋、毛毯等除武器之外的装备器具,以及一部分以肉制品为主的军粮,都是由雍秦商会承包了下来。而关西、河东方向上,很大一部分辎重运输,包括粮食草料同样是由雍秦商会旗下的会社接手。

    雍秦商会在这一过程中,从朝廷手中拿到的数额并不在福建商会之下,盈利甚至犹有过之。

    两大商会,规模化集团化的结果,就是运营成本大幅下降,能以其他商人亏本的低价取得官府外包的项目,还能保证足够多的利润空间。

    寻常商人如果从朝廷那边得到了一个项目,运送一万石粮食去河北边境上的沧州。他先得有一万石的粮食,走铁路要去订下车皮,走官道则要组织车队,打点沿途州县。付出的辛苦和资金都不在少数,还耗时长久,其中万一有变故,更有可能血本无归。

    而福建商会的商人,中标之后,则直接去京师的会所登记付款,得到一张批条,什么都不需要带径直去青州,济水入海口不远的博昌镇,那里有福建商会在北地距离沧州最近的粮库,运输更不用愁,自济水出海,两千料的蒸汽明轮船直航向北,自浮阳河入沧州境,几日功夫就能完成合同。而付出的成本,都是福建商会的内部价,运输时还购买有保险,万一出事更可以得到赔付。

    不论从成本,还是安全性上,普通商人都无法与商会成员竞争。只要是商会内部成员,赚钱是如此轻易,风险是如此的小。也因此,商会内部严禁商会成员自相残杀,如果两名或多名会员同时看上了一个项目,就必须合股竞标,最后按照股本来分享收益。

    河北、京城的商人,以及他们背后的世家,早就看到了商会模式的优势所在,也都在一些高门显贵的组织下,纷纷成立了商会。但这些商会缺乏核心产业,福建商会的海运和种植园,如雍秦商会的织造和机械制造,也没有一个如韩冈、章惇这般拥有巨大权势的核心,其中的组织者,更缺乏一颗均利于众的公心。而更关键的,他们来得太迟,早成长为庞然巨兽的两大商会,不会给竞争对手成长的空间。

    过去,现在,以及可见的未来,唯一的竞争对手就是对方。

    章惇没打算现阶段与雍秦商会争食,双方有着良好的互补体系,各自的经营范围内只有很小一部分有着重叠和竞争。

    但章惇很想看到福建商会在收入和盈利两方面,都能压倒雍秦商会,而不是总屈居于雍秦商会之下。

    图表上只有朝廷开支的数额,而从朝廷手上赚到的钱仅仅是两家商会收入的一小部分,两大商会宛如海里的八爪鱼,将触手伸向了每一个可以牟利的民生领域。

    柴米油盐酱醋茶,即使是管制最为森严的盐业,在朝廷重新提起入中法,给付盐票之后,就没有哪一项看不到两家商会的身影。

    北方前线上,也有两家商人出没。战利品的回收服务,军饷、犒赏的委托汇递。曾经朝中有人提议,让网络已经覆盖到大宋全境的邮政总局,开通飞钱服务,这当然在源头上就被否定掉了。飞钱、金票是两家商会的核心产业,更是韩家、章家控制商会的利器,绝不容外界来分上一杯羹。尤其是朝廷,更不可能允许。

    庞大财力带来的控制力,辅佐了更加稳固的权力。相对于章惇手中的权势和掌控力,仅仅是收购了五十四家小报,就闹得满城风雨的一干议员,就显得那么可笑。

    章惇一瞥桌案上的几份报告,冷笑出声:“终究是上不了台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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