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惇下车时就皱着眉。

    他赶到楚国公府的时候,王家人终于开始操办丧事,里里外外正是一团乱。

    一群人抬着毛竹和油毡布从侧门出来,紧贴着国公府的围墙放下,看样子是要搭灵棚。隔着围墙,里面的一排柏树上,能看到爬着七八个人在那里扎绢花。

    正门的台阶上,原本吊在门廊的两个大号红灯笼一横一竖的倒在地上,准备拿来替换的两个白纸大灯笼也躺在一边。一架竹梯子搭上门头,下面四个人看着,两个人扶着,只有一名精瘦的家丁踩在梯子顶端,准备给匾额扎上了白麻布。

    更有十几人也不知是在做什么,满地走,一团乱。

    看到章惇的仪仗这百多人涌进来,又乱哄哄忙着收拾门口的梯子、灯笼,更乱。

    这还像是宰相家门的样子吗?

    怎么就没提前准备,人都走了有一个时辰了,下人们连衣服都还没换好,这叫什么事?

    王安石一走,这府里主心骨没了,但管事的人难道也一起没了吗?

    章惇多看一眼,脸色就沉下一分,等到门前的几人迎过来,已是黑如锅底,当场就发作了,“谁在管事?!”

    领头一人正向章惇行礼,却是一弯腰就听见章惇的一声断喝,便张口结舌,一时反应不过来。

    跟在他后面的一人就上前来——章惇认得他是王家做了几十年的老管事——拿袖子擦了擦脸,低头道,“禀相公,是小人在管。”

    章惇抬手指了一指,对着围墙、大门,“怎么乱成这般模样?!”

    章惇口气不好,管家镇定的道,“相公容禀,其实这一应准备,本就已经做好了。但之前天子驾临,就又都撤了回去。”

    “糊涂!你家姑爷就说什么?”

    “二姑爷在内,是大郎的吩咐。”管家说着瞥了旁边人一眼,那人脸色越发难看。

    “韩玉昆还在里面?”

    “二姑爷在里面歇着。小的已经派人去通知少爷和二姑爷了,马上就出来迎相公。”

    “早点弄好,别让外人笑。”

    章惇再看了堆散在墙角的毛竹油布一眼,也不等王家人出来迎接,直接就往里走。

    管家跟了一步就停了,但方才那个领头的就跟了上来。

    章惇没理会他,走了几步,忽又觉得不对。过门槛的时候,顺势用眼角余光瞥了一眼,就发现几分眼熟。

    跨过门槛,走了两步,他猛然想起,这不是王安石的大女婿吗?!

    韩冈的连襟,故相吴充的儿子,吴安持。

    不过章惇记不得他在哪里做事了。

    章惇的视线方才在吴安持身上一扫而过,理应只比韩冈年长数岁的故相之子,已经是个老头儿的模样,可见这些年过得并不如意。

    二十年前,王雱英年早逝,当时韩冈和吴安持连襟俩都站在门口做知客。二十年后,王安石病逝,韩冈坐在内间,王家人都不敢劳动他,吴安持则还站在门口。

    以吴安持的起点,正常至少能都做到知州了,但郡州之长无不要进京诣阙、都堂庭参,甚至一任知县,在上任前都必须来拜见宰相一回,而章惇,不记得这些年看见过吴安持,或是听见过他的名号。

    章惇都快忘掉吴安持的长相了,要不是十几二十年前,吴充正炙手可热的时候,章惇曾经与他多次碰过面,再加上又是在王安石府前,突然打个照面,肯定是认不出来的。

    ‘这就是做错了选择的结果。’章惇心叹。

    不过也怪不得他,先帝重用吴充,就是为了牵制当权的王安石。

    宰相的亲家,为了证明自己是公而忘私,不徇私情,就只能一路反对派做到底。吴充也正是依靠反对王安石,反对新党,才一路高升,做到了宰相的位置上。

    但当年随着王安石离任,新党分裂,吴充也就失去了他在朝中的立足点,随即被能继续推行新法又听话的王珪、蔡确所取代。这就是兔死狗烹的下场。不过能当上宰相,就算只有一天,那也是一个成千上万的文官梦寐以求的成就。不仅仅可以享用终生,还可以荫及子孙。

    吴充选择了与老友王安石反目,铺平了自己的晋身之路,也使得嫁过来的王安石的大女儿,没了立足之处。

    话说回来,以吴充的身份地位,朝堂上吃了亏,也没脸撒气到儿妇身上,给王家的大女儿白眼看的,也只可能是吴家的家里人。吴安持堂堂七尺男儿,在家里不能护着浑家,也是他无能。

    前些年王氏女郁郁而终,对比起朝堂、治学两面都有纷争的韩冈,看看嫁给他的二女儿,王安石夫妇始终不肯原谅吴安持,也并非没有理由。

    章惇往里走,吴安持亦步亦趋的跟着进来。在旁陪着小心,看着想搭话,却欲言又止。

    章惇见多了类似的表情,想要在自己面前讨个好,却拉不下脸来。

    章惇没搭理吴安持的意思。

    王安石想要帮他一把,只消一句话就够了,既然王安石始终都没开口,那张敦也不会越俎代庖。想来韩冈大概也是这个想法,一直都没理会自己的连襟。

    前院正在布置,灵堂将会设在这里,事前就已经准备好的寿材刚刚被抬到了前院来。七八个家丁正在一边喘气,看到章惇过来,登时鸡飞狗跳,纷纷奔走避让。

    章惇早习惯了,板着脸走过去,仔仔细细的将这具明显分量不轻的寿材从头看到尾。

    看纹理,是独木成棺,比那等多块木料拼凑起来的十全才、十二元,自是要强得多。弯下腰,屈指在棺椁盖上扣了两下,铛铛的带着清音。

    章惇向后扫了一眼,“什么料子的?”

    吴安持顿了一下,有几分没把握,“楠木的……”

    章惇直腰收手,这种事都不知道,王家对吴安持的态度可见一斑。

    章惇不懂木料,但这具寿材不是楠木他还是知道的。没有其他原因,就因为如今交州上等的木料产地,连山都给章家圈了,出产的木料都是有章家背‘景的商号在卖。

    那等能做正屋主梁和寿材的顶尖木料,都是一个萝卜一个坑,全由高门显贵家向章家预定。这些人情,不重要的有人帮章惇记,重要的则他多少记得一点,而为王安石预备的寿材材料,章惇根本不知道。

    章惇悠悠的点了点头,不与吴安持多话,转身望着通向后院的小门。

    王安礼、王安上当先快步走了出来,王旁紧跟在后面,停了一下,才见韩冈跨门而出。

    尽管方才闹出了点乱子,王家叔侄已经重新回到兄父过世的悲伤之中。对前来吊问的章惇,也没有太多心情进行接待。

    场面上的一番寒暄之后,王家叔侄赶去处理丧仪事务,吴安持则怏怏回头做他的知客,章惇这个尊贵的客人,倒是让韩冈出面接待。

    陪着章惇往内里走,韩冈道,“想不到是子厚兄你第一个到。”

    “吾与楚公情分毕竟不同。”

    “第一次见子厚兄你,就是在岳父府上呢。”

    “那时候可想不到玉昆你能做了楚公家的乘龙快婿。”章惇看着前面,眨了眨眼睛,浮起的记忆让心绪起伏,“更想不到你我还会有今日。”

    “又有谁能想得到?”韩冈摇头看着暗淡的天空,“让当年名动京师的三命僧来判,他也算不到。”

    三命僧愿成,熙宁时名动京师,号称能断人前尘后世今生,因而号称三命僧。只是韩冈当年逛大相国寺,有心请他算一卦,只是没碰上,后来就没那份心情,再后来,三命僧坐化相国寺,至今又有十来年了。

    章惇扯了一下嘴角,似笑非笑,“愿成那和尚,当初可是判了我有公侯之望。”

    “哦,当真?”

    “嗯,只要我能忠心事上,必可位极人臣。”

    章惇说着,看向韩冈,韩冈又看过来。两人对视,想笑,却又强自忍住,最后皆化为一叹。

    忠心二字,是再也不必多提。

    他们两人,如果日后事败,可都是要以奸臣逆贼的身份,被国史钉上百世万年的。

    “听说方才皇帝讨了个没脸?”走了几步,章惇又问道。

    “嗯。”韩冈看着前面。

    “是为王家?”

    韩冈点了点头。

    不是因为赵煦想要把王家牵连进来,他何必大动肝火?

    等赵煦回宫,让他再反思一年半载,韩冈在议政会议上发起动议就行了,安安心心站在幕后,根本没必要自己跳出来。

    “这一回,玉昆你要站在风尖浪口上了。”章惇轻声说道。

    追封自己外公,如果让外人来说,皇帝其实做得不差,韩冈将皇帝顶回去,其实有些过了。

    但韩冈并不后悔。他从来不会为这种事后悔。既然皇帝没安好心,那就该骂,现如今,她也没必要委屈自己。至于外面的传言,到底是在传什么,王家说出去也没人会确信,更不是皇帝说的算,而是他韩冈说的算。

    “迟早要习惯的。不论是皇帝,还是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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