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体上的应对都决定了,这一场紧急会议也就没有继续拖延时间。

    除了值日的沈括,其他宰辅们一个个离开都堂,章惇走在最后,在更多的护卫中,返回了府邸。

    回到家中,章惇就独坐在书房中,静静的一动不动,既没有批阅公文,也没有接见求见的官员,就只是坐着,仿佛夏日雷暴前的平静。

    章持在书房中服侍了半刻钟,从房间里面出来,脸色都是煞白的。远远的看见自家的兄弟往这边走,连忙挥手,待章援到了身边,一把抓住,压低声音说,“今天情况不对,没事别进去。”

    章援脚步就是一顿,瞥了一眼书房,低声道,“到底出了什么事?”

    “我要知道就好了。”章持道,“回来后就让人去找代乐知,估计是行人司这一回犯了大错。”

    代乐知提举行人司,虽然品阶不高,手中权柄却重,京师内外打探,过去是皇城司的差事,如今则归于了行人司,甚至还有抓捕和关押的权力,是章惇手底下最为得用的一帮人中的一员。

    章援更加低声,“是广场?”

    “当然,当街开枪。行人司失察之罪逃不了。”章持冲书房努努嘴,“估计是被人挤兑了。”

    章援摇摇头,他们父亲虽然是首相,但次相绝不是好相与的,两边本来就是有争有和,这一次行人司犯错,估计就是被那一位抓住了。

    “要进去吗?”章持问道。

    章援摇摇头。

    他们都过了三十而立的年纪,出外任官的经历也有过了,可在他们的父亲面前,还是像过去那个因为担心没有做好功课而被训斥的少年。

    瞅了书房两眼,章援决定还是不要立刻进去,先看看风色再说。章持则回到书房门口,等待父亲的召唤。

    过了片刻,行人司之长匆匆赶来,脸色苍白,犹如死人,显然已经知道了自己犯下了大错,站在门口通名的时候,连声音都带着抖。

    章持将他带进书房,悄然退出,将门轻轻掩好,依旧站在离门不远处地方,而他的兄弟,这时候从旁边的小门探出了头来,鬼鬼祟祟的走近了,仿佛回到了少年时。

    先冲旁边的亲随笑了笑,亲随识趣的低下头,走远了一点,章援就站定了,光明正大的准备偷听。

    但让两兄弟失望的是,并没有他们想象中的训斥,书房里的声音只要不是很大,就很难传出来,两人在门前等了一刻钟,就见到行人司的主官从书房中出来。脸色好了许多,如释重负的样子,看见章持章援,还陪着笑脸点头问好。

    章持、章援面面相觑,难道不是要训斥代乐知,而是有要紧事要他去办?

    不过眼神交换中,都对自己的猜测暗自里摇了摇头。知父莫如子,章惇的怒意是明摆着的,什么事都不做,把代乐知找来,不会是因为不相干的事。

    以自家父亲的脾气,心里面的火气如果能够爆发出来,就是骂得狗血淋头,都是安全的,那是代表他还没有放弃这个人。不相干的人,堂堂首相怎么会去浪费时间训斥?而现在这种和风细雨,却反而是心中有了决断。眼下的和气,只是需要其将事情办好再说。

    从自家父亲的反应上,加上对都堂广场枪击案的一些细节的了解,答案已经呼之欲出。

    章持本来还有几分怜悯,想明白后,看着代乐知赔笑讨好的一张脸,心里多添了几声冷笑。

    走了几步将行人司提举送到了书房院落的门口。刚刚返身回来,就听见书房中啪的一声脆响。

    章持与章援互看了一眼,章援就向门里面指了一下,章持苦着脸,小心翼翼的走了进去。

    书房之中,章惇还是安然的靠在摇椅上,跟方才章持出去前没有什么两样,唯独地上满是的晶莹的透明碎片。

    章持正低着头,就听见章惇平静的声音,“滑手了。”

    滑手?

    章持看清东西后,心中就是一惊。摔在地上,碎成千百片的,不是别的,是章惇最为喜爱的器物。

    不是玻璃杯,而是水晶杯。不是如今工匠磨制,而是千年以前的匠师手笔。

    虽然只是朴朴素素的透明圆杯,比市面上常见的玻璃杯还不如,却是货真价实的千年古物,章惇对此珍惜异常,得到时便题诗以记之,放在自己的书房中日日把玩,今天却被砸在了地板上。

    章持不敢多问,自家父亲气得把最心爱的杯子都砸了,这火气他可是不愿揽到自己身上。连忙叫人进来打扫,自个儿则亲自捧了杯凉茶过去。

    章惇坐在交椅上,接过凉茶后,也不说话,将茶盏拢在手中,脸上毫无表情,仿佛戴了面具。

    阴沉着脸的宰相,让书房内间都不像是在夏天了,进来打扫的仆人一进门身姿就僵硬了,弯腰扫地,脸色一点点的苍白了下去,就好像是进了御苑狮笼中打扫的饲养员,却发现狮子还没被赶紧内间的笼子里。

    匆匆忙忙的将房内的碎片都清理干净后,洒扫仆人就提着簸箕往外走。走得急了,脚在一掌高的门槛上绊了一下,直直的摔了出去。

    章家家规森严,这仆人摔出去时却是连叫声都没敢出,落地时砰的一声重响,听起来就让人感觉疼。倒是外面的章援叫了起来,章持赶出去,却见自家兄弟满头满脸的水晶渣子,一只簸箕倒扣在头上。

    仆人摔得差点闭过气去,好不容易缓过气来,一抬头,又看见章援的惨状,当真吓得魂飞天外,抖得跟生了病的瘟鸡一般。

    章持却是快要笑出声来了,紧紧抿住嘴,强忍着说风凉话的冲动,招手唤人过来帮忙。

    那仆人爬起来了,一边抖着一边过来要帮忙,一对粗糙的手哆哆嗦嗦的凑过来。

    章援的一对眼睛越瞪越大,却不敢动。

    夏天穿得单薄,水晶碎片飞过来时又是冲着面门,一多半扎在皮肉上,还有些落在了领口里,动一动就扎人的疼。他现在整个人直挺挺的站着,比都堂前的卫兵站得还要挺直。那仆人粗手笨脚过来帮忙,结果可想而知。连忙大叫,“别,别乱碰。”

    他刚刚叫出声,眼睛突地瞪圆,忙闭起嘴,就像被卡着脖子的母鸡,咯了一下就没声音了。

    章持忙回头,却见自家父亲不知什么时候走到了房门边,正拧着眉看着门前的一地狼藉。

    仆人慌得连忙跪下,丝毫不顾满地的碎渣,章援一点一点的弯下腰,准备行礼,却将正常的动作放慢了三四倍。

    章持知道章惇不喜欢杂乱,小心翼翼,“大人?”

    章惇没发作,对章持道,“楚国夫人病了好些日子了,家里有什么对症的良药,派人送去一些。”

    楚国夫人是楚王王安石的遗孀,送王安石归葬金陵之后,先是回了京城,之后又因故返回金陵,现在就还在金陵,弄得国丈王旁不得不跟着来回跑。外人知道了,都不知该说什么,只能感叹幸好如今有了铁路,不然二十二程的驿路,一个月走三趟,能把六旬的老人折腾得只剩下一口气。

    莫名其妙的送礼送到江东去,章持狐疑的望着章惇,感觉自己的父亲是说错了人,轻声提醒道,“大人,是不是齐国夫人?”

    章惇看了儿子一眼,重复强调道,“楚国夫人。”

    章持更加迷糊,“今天?”

    章惇点点头,瞥了眼章援,“回去弄干净。”说完拂袖回房。

    章持对兄弟递了个抱歉的眼神,匆匆忙忙的就走了。章援苦着脸,慢慢的蹭着回头出门,走到一半,回头看见闹出一滩事的仆人还跪着,气不打一处来,“还不打扫干净赶紧走?”

    回到房间中,章惇坐在摇椅上,铁青着脸坐着,许久,才冒出一句,“自作聪明。”

    过了半晌,又一声叹,“自作聪明啊!”

    他已经说不清到底是说人,还是说己。

    ……………………

    韩冈的车马刚刚拐进家门前的街巷,前面就看见一辆双轮的旧式马车停在侧门口,因为双辕加身,使得挽马要承担一部分马车重量,很伤牲畜,如今已经是很少见了。

    走在前面的亲随拨马回头,靠在车窗边告诉韩冈,“相公,是四郎回来了。”

    听到儿子的消息,上车后就板起脸的韩冈,神色总算缓和了下来,“都回来了。”

    韩冈前几天将家里的老四韩铉派去了开封府南面的鄢陵、扶沟、太康诸县,查探当地灾后救治的情况。

    他高居九重,底下的事情都是听当地官员报告,以及一些人的密奏,得到的消息往往都是经过扭曲和遮掩的,不能反映全部的事实。

    其他事情,韩冈就放过去了。只要保住大方向不错,下面的事还是得交给地方官来处置。唯有灾伤和军情例外,能够引发大规模的危机,不能任由地方官遮掩事实。

    韩钟、韩钲过去都曾被韩冈派去州县微服探查,如今两个儿子都不在身边,老三一心钻在学术里,他便把老四派了出去。

    韩冈在院中下车的时候,韩铉已经站在车外行礼,身上穿着市井中最为常见的衣袍,一身短打葛衣,一幅细麻布裹头,手肘腰间还有两块不起眼的补丁。衣袍虽旧,却是被尽量整饬得干净整洁,很是精神的十多岁的少年人,活脱脱一个在商铺里跑腿的小学徒。

    见儿子精神还好,只是稍微黑了一点,韩冈点点头,吩咐道,“换身衣服再过来。别忘了进去见见你娘,这两天都记挂着你。”

    半个时辰后,韩铉来到韩冈的书房中。

    沐浴更衣过的韩铉,只用了一根青玉簪扎着头发,身长玉立,相貌俊秀,从小学徒变身成一位翩翩佳公子。

    韩冈放下手中的公文,让儿子坐下,脸上的微笑显得心情不恶,如同闲谈一般的问,“这一趟走得怎么样?”

    韩铉正襟危坐,“儿子南下走了一圈,各县的铁路都已经修复了。京扶支线本说是被洪水冲毁了三里多长的一段,但儿子去了扶沟,看见车站已经可以通车进人,再一问,说是已经修好了。其余诸县大体类此。而各县的官道,则都是刚开始整修,有几处地方就只能看见两三个人在夯土。”

    韩铉说着,从袖中掏出一张开封府界的交通图,指给韩冈看,“就是这里,这里,还有这里,都只是装装样子。儿子去了七处维修段,便有三处在怠工。”说着,就有些愤愤然。

    韩冈低头看韩铉的地图,上面用细铅笔做了不少标记,看起来都是他这几天走过看过的地方。

    韩冈点点头,看着地图就知道韩铉是用心了。

    “做得不错。”他抬头对儿子赞许的笑了笑,“不过四哥你要知道,为公为私是不一样的,眼下的事,是人之常情。”

    各县的灾民是有数的,能干活的劳动力也就那么多,要是当地的知县让百姓们先去修官道,铁路的维修就得往后放。韩铉去的南部各县都不在铁路的主干线上,不属于国有,而是私营,被耽搁赚钱的铁路东家们可容不下这么大公无私的县官。相反的,只要救灾物资能送进当地,物流通畅,官道修得慢一点也不会引来上级的不满。

    所以不仅仅是南部诸县,开封府中其他受灾县镇,都是日赶夜赶,将县中的铁路先修好,然后才是官道。

    韩铉年轻的脸庞上,不满则溢于言表,“都忘了是拿得谁的俸禄。此等私而忘公之辈,朝廷何不加以重惩?”

    “只要在时限之前将官道修好,朝廷不可能加以责罚。”韩冈说道,“只要能够尽早使得灾区物流重新畅通起来,朝廷甚至还要嘉奖其办事有力。”

    韩铉紧抿住嘴,不敢反驳韩冈,可显然是不服气的。

    对儿子的年轻,韩冈只有微笑,耐心解释道:“官中行事,不能损公而肥私,但公私两便,却是要提倡的。”

    韩铉嘴皮子动了动,像是要反驳,却又强行忍住。

    韩冈心知自家四子看着跳脱,性格却是最倔强,又爱认死理,很是不好教育。

    还好韩冈对儿子的耐性是极充分的,也愿意稳下来教育儿子,“虽然为了当地铁路东主的利益,各县都去先行修理铁路,将官道的修复放在了后面。但道路畅通了,救灾的物资送进灾区去了,并没有影响到灾民的救治和安置,这就是公私两便。”

    韩铉倔强的反驳,“铁路只是一条,各县被冲毁的道路不知有多少条。大人只看到了官道,可其他道路呢?各乡各里,都不是官道连着的。朝廷不顾,私家也不顾,那里的百姓该求助何方?”

    “所以为父才要你去啊。”韩冈道,“看看清楚,到底有没有延误对当地灾民的救治。只要当地县官解决了最主要的矛盾,那就有功无罪。”

    韩铉张口欲辩,却又为之结舌。

    韩冈对儿子道,“还记得为父说的矛盾论了,任何时候,都要先抓住主要矛盾,解决主要矛盾。四哥你说说,灾伤之后,何者为大?什么才是最主要的矛盾。”

    韩铉紧紧抿住嘴,低下头,不甘心的低声道:“大人说的是,孩儿知错了。”

    “这不是训斥你,把头抬起来。”儿子有不同的想法,只要不是原则问题,韩冈还是很有教导的心思,“有想法是对的,有自己的思想才能算成人。圣人之言不能盲从,前人的知识不可盲信,为父的话也一样,因为是前人心血的总结,故而要尊重,要学习,但必须要结合实际进行思考,这样才能成为自己的东西。平常的学习,要审问之、慎思之、明辨之,方能做到笃行之。自己都不甚明了,甚至不信,怎么去践行?”

    韩铉点头应是。

    他并非脾气犟到不肯听人话。只要有人跟他说道理,说得他明白了,他也会老实认错。但如果不能让他心腹,就是韩冈,他都是嘴上认错,心里不认。

    之前家里不让他跟他那些市井中的狐朋狗友鬼混,都是阳奉阴违,训斥时还辩驳得振振有词。那时担心弟弟的韩钟还建议韩冈,干脆把那几人都找个罪名送去西域开荒,只是韩冈担心韩铉的逆反心理,犹豫了一段时间。不过当韩冈把那几人对韩铉两面三刀的事情揭开来,韩铉立刻就跟他们翻脸了,之后都没有了往来。

    韩冈对说服了这头倔驴大感欣慰,叮嘱道,“你要记住,日后为官,理当清正,但不要迂腐。”

    “这么难,儿子可做不到。”韩铉笑了起来。沉重的心情刚过去,跳脱的性子又冒出来了。

    韩冈笑了,“如果做不到,宁可迂腐一点,也要保证清正。”

    “司马光那样的?”韩铉扬眉问道。

    “司马光几曾迂腐过?清可算,正可不至于。其慎于私德,公德有亏。”韩冈很少在子弟面前品藻时人,今天倒是给儿子带出了话来,“差役法之弊,司马光在变法前曾经几次上书言及,等到你外祖推免役法、行雇役事,又改口极力赞扬差役,这要是迂腐,什么才是随机应变?”韩冈嘿的一声冷笑,“还是苏子瞻好,从一开始就一直在坚持要服役的百姓在他家里跑腿做事呢。”

    闲谈时带出苏轼,倒是跟韩冈最近看到的一份报告有关,让他忆起那个已经消失在朝堂上的名字。

    那是一份广东走马对一众流放至当地的罪臣日常情况的报告,上面说苏轼在海南过得甚是自在,比起广东的梅州等地,儋州的瘴疠就没那么严重。

    而且苏轼在当地诗文写了不少,朋友也交了许多,颇有几首好诗好词传回京师。因为章惇暗地里的照顾,苏轼虽说是流配,其实比编管还要轻松一点,每天只要按时回到当地官府安排的住处,就能自在的在周边游逛。

    朝中有人,不仅好做官,也好做人犯。若不是因为他犯下的罪过实在是无法赦除,早就有人为了讨好章惇,提议把他给赦免召回了。

    思绪只岔开一点,就给韩冈拉了回来,他继续问儿子南去察访的见闻,“各县县城中的情况如何?”

    “都挺好。”韩铉道,“街面上看不见流民。听说之前灾情最重的时候,许多百姓都逃进县城。各县衙门按照大人编写的《灾伤应对条例》做事。及时赈济,加强防疫,灾后又组织灾民以工代赈,要回乡的就及早打发回乡。没有流民集中逗留,也就没有什么疫症流行。几个县的化人场儿子都去看过了,跟附近的百姓打听过,行灾的那一段时间里,最多的太康县也只有百多具尸体。”

    韩铉说着又拿出一个小本子,翻到其中的一页上,指给韩冈看,每一个县的条目下面,都有几个草码数,数字后面,又有简单的几个字标识出处。数字有多有少,少仅二三十,多则百余。这是韩铉从不同渠道了解到的数据,因为不是官府的统计,缺乏全面性,但整体上没有偏离当地报告的数字太多。

    韩冈从上到下看过一遍,点了点头,这人数基本上对得上。虽说还有些参差,但也只是因为韩铉能询问到的对象有所局限罢了。

    “移民的事呢,有没有强迫的,或是阻止的?”韩冈随手翻着韩铉的随身笔记,又问。

    “强迫倒是没有,”韩铉回想道,“要说阻止,有件事不知算不算。”

    韩冈道,“说来听听。”

    “这件事说来有趣,”韩铉道,“其实儿子这一回在太康县,还扮了一回流民。”

    “哦,当真?”韩冈扬了扬眉,听得升起了兴趣。

    “当然,儿子怎么敢诓骗大人。儿子当时换了身破旧的衣服,打扮得跟街上的流民没多少差别。到了县衙外专设的移民处,就进去报了名,自称是乡里的殷实人家,只是一脉单传,这一回遭灾,家破人亡,没有什么亲戚可以投靠,想要去云南闯一闯。”韩铉眉飞色舞,很是得意。

    “当时守在移民点里的就一名老吏,六十七十了,老眼昏花,没看出儿子的身份不对,把儿子的话都当了真。听儿子说要移民云南,就满口劝说人离乡贱,又说京师户籍难得,外地富贵人家若有子弟想要应考,还想方设法办一个京籍,也容易过那举试,哪有不做京师人,反倒去做蛮夷的?不当人子,祖宗九泉下都睡不安稳。还劝儿子去东京城找一份工,说儿子看着模样不差,又识字,肯定能进馆子里做个跑堂,或者去店铺里做个学徒,用心做几年就能做掌柜了。”

    韩铉说到这里忍俊不禁,就嗤的一笑,强忍着,“那时候,娶妻生子,强如去边疆赌命。后来那吏人许是见儿子口齿伶俐,模样又不差,说着说着,又说要给儿子介绍一家有根脚、又待下宽和的东家,还说那东家家里只有一独生女儿,只要儿子老实肯干,做人实诚,做两年说不定就招赘了。儿子千辞万让才脱了身。”他边说边笑,越是说,笑得就越是厉害,“儿子回头还想,幸好跑得快,不然就给人拉去做上门女婿了。”

    韩铉最后说得自己都哈哈大笑,韩冈也为之莞尔,“要是你给人捉去做上门女婿,为父可就不知该怎么跟你岳丈交代了。到时候,说不得真得捏着鼻子还了旧贴,认下新亲家了。”

    韩铉终究年少脸嫩,自己说没什么,听韩冈提起他的婚事,就有点脸红,嗔怪道,“大人!”

    “好了,不说笑了。”韩冈也不取笑儿子,正色道,“按你说的,你要去太康县的移民处说要移民云南,然后被当班的吏员给阻止了。”

    “大人,”韩铉连忙道,“这不能算是阻止吧,只是劝说了几句。”

    对抗朝堂,这可是大罪名。他可不想因为几句话的事,就把那唠叨嘴碎却是一片善意的老吏给害了。

    “是不能算,只是老吏多嘴,还是好心。真正的阻止,是拒绝办理,是直接与朝廷的敇令对抗。不过他这种想法在京师周围当不在少数,无怪乎各县移民不多。”

    “是不多,只儿子打探,太康县登记的也就两百来人,其他县也不多。”韩铉在笔记本上翻了一页出来,指着上面的记录数据,“其中还有好些第二天就反悔的,要不是朝廷给了十天的考虑期,县里呈报得太及时就能落下大麻烦。”

    韩冈默然点头,说起移民,北方最开放的是关西,南方是福建,主要还是商业风气最为浓厚,舆论偏外向,当地人敢于往外跑——福建那是自古以来,关西的风气转变倒是韩冈一手带起来的。

    这两处地界,好些人家的次子、三子长到十五六,没有别的门路进待遇好的工厂,又不愿去做苦工,就扛起包裹就到当地的移民处办理登记了。再怎么差都能平白落下十亩地,看着危险,说不定就发了呢。

    但其他地方就不行了,北方的移民情况尤其属京师最差。尽管每一次大灾,都是移民大量出现的时候,可这一回开封雨灾,京畿府界,最后确定要移民的百姓,拖家带口也就不到千人。京畿的百姓他们一贯是不愿外迁,京外的洛阳、大名、应天这一干大城市都不去,更不用说去西南、西北开荒了。

    但当地官员救灾工作做得好也是事实,不然没吃没喝,再不想去也得去了。

    “医院,物资发放,这些事上,有没有什么不妥的地方。”韩冈继续询问,他不嫌耽搁时间,韩铉这样的第一手资料很重要,趁机教育儿子更是重要。

    “都好。”韩铉道,“毕竟是京府,都堂选调的亲民官都是有能力的,儿子一路上,都从百姓嘴里听得不少夸赞。嗯……”

    说着,他又回想了一下,继续说:“鄢陵的富知县才上任,百姓提到他的不多,说他好的也是说富老相公的孙子,肯定不会差了。倒是上上任的狄知县,狄正青,鄢陵黎庶皆是交口称赞。说他兴修水利,推广耕作新法,一年到头都在忙碌。可惜就待了一年半。”

    “磨勘上中,京府课最第一,为父眼又不瞎,会让此等良吏沉沦下僚?”韩冈一笑,“他已经在无为军做知军了。”

    “啊,还说要跟大人好好推荐他呢。”韩铉很是遗憾,又惊叹道,“磨勘竟然能拿到上中,这也太有能耐了。”

    官吏磨勘上下九等,上上向不与人,上中就是最高一级,官场中平均两三年才得一见,不是大功劳或是表现得极为突出,绝对拿不到的。绝大多数官员,就算做到宰相,照样一辈子都没拿到一个上中,韩冈累累勋功,又有挽天之倾的大功绩,也只有三个上中考绩。

    当然,所谓磨勘,也只对中低层的官员意义重大。对议政以上,也就是过去的侍从官以上,并不需要看得太重。都是朝廷重臣了,拼的是后台、人望和手腕,考绩什么的,不要太难看就行。展两三年磨勘,罚几斤铜,于他们而言都不是事。

    韩冈自不会对儿子说以上这些,他笑道,“你也说他兴修水利、推广耕作新法了,只这一条就让鄢陵当年的收获增长了一倍,税赋增加五成。又兴修医馆、图书馆、漏泽园,还为各村免费打了风车深井,这些事,都是没有驱用太多鄢陵百姓的劳力就给他做成了。还有鄢陵狱讼,他也做得很好,没有恶性大案,寻常案件处理得又及时,有半年多是牢狱中只有老鼠跑,故而士民皆称赞。”

    “难怪。”韩铉听着啧啧称叹,又好奇的问韩冈,“他姓狄,是不是狄武襄家的人?”

    “不是。狄武襄诸子皆是武职,孙辈只有狄谘长子得了荫封,其余皆无官禄,更别说有人考中进士,做了京府知县。”

    韩铉现在是对韩冈惊讶了,惊问道,“大人,这些人事你都记得?!”

    没了狄青之后,狄家在京师中只是寻常门第,这样的门第在京城内有几百家,韩冈贵为宰相,对一个普通门第的子弟任官情况都了如指掌,这不能不让韩铉感到惊讶了。

    “狄武襄世居开封,狄家子弟哪里可能亲民京府?还有,狄家的女儿没做成皇后,停了几年,现在跟你王二叔家的瑞哥定了亲,为父怎么不该清楚狄家的事?”

    “啊?!”韩铉大吃一惊,“什么时候的事?”

    韩冈道:“就前两天才纳彩的。”

    韩铉犹自惊讶,“上个月还跟王三哥哥他见的面,什么都没听说。”

    “这种事,怎么能让你们这些小辈知晓,还不到处乱传,万一没成,坏了人家女儿的名声怎么办?”

    韩冈现在越来越像是封建家长了,对儿女的婚姻大包大揽,甚至对这种门当户对,父母议亲的现状视若正常。他主要还是老一套的想法,现在的社会形态还没到能放任自主的地步。

    韩家现在剩下都是儿子,以韩冈的身份地位,韩家如今的门第,韩家子孙若是得到婚姻自由,真正以结婚为目的的恋爱绝不会多,反而是更有可能是以此为名,去祸害普通人家的女儿。即使韩冈能约束自己子孙,其他贵胄家的门第,可是约束不住。

    何况还有其他更重要的事情要韩冈操心,他可没精力在这些事上分心。等到生产力的发展开始反作用于社会关系,姻缘的相关事宜,自然而然的会顺应时代发展发生改变。

    韩铉则根本没有这么方面的烦恼,他再是跳脱,对婚姻大事,也是遵循着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根本没有别的想法。听到王、狄两家定亲,他就笑着说,“狄家的姐姐人品出色可是有名的,王三哥哥当真是好福气呢,等回头拉着二哥、三哥一起好好臊一臊他。”

    “别太闹腾。”韩冈是放手让小辈们自己交往,从不干涉。想想已经没什么要问的,随口道,“你一路上还有什么有趣的事?”

    “有趣。”韩铉偏过头,想了一阵,就摇头,“就在京府中,哪有什么好玩的,就是有,儿子带着大人的吩咐,也不敢玩啊。”

    韩铉嘻嘻笑着装老实,看他的狡猾模样,就知道他就是遇到些趣事,也不会老老实实的全说出来。

    “哦,对了,”韩铉道,“扶沟县新建了雍秦会馆,昨天大开宴席,儿子用西北口音跟门房说了两句,混进去吃了一顿流水席。口味还不错,当真舍得花钱。”

    “舍得花钱就对了。”韩冈笑说着,“扶沟县设立雍秦会馆,商会中开列的预算,去年就递到为父的案头上了。”

    “大人,扶沟也设了会馆,现在京师二十二县还有几家没雍秦会馆的?”韩铉好奇的问道。

    韩冈笑道,“扶沟县是开封最后一个有雍秦会馆的县城。”

    在各地兴建会馆是从雍秦商会的会费中开列,并不像其他地方的商人设立会馆,总是在当地经营的商人中最有名望的一个,因为本乡人氏在此地往来频繁,故而召集一帮子乡党,一起集资建立起本乡的会馆来。

    这些会馆,一般都只建在京、府、要郡,也就是商务往来频繁的地方。唯有雍秦商会的会馆,因为商会的贸易体系遍及天下绝大多数州县,故而在天下各地设立了大大小小上千家会馆。有的是单独设立,规模很大,有的就是在城边找个院子,给乡人提供一个聚会的场所。京师各县富庶,故而每一个县城都有了一座雍秦会馆。

    除了雍秦商会外,也仅有福建商会,一切制度都在模仿雍秦商会,也有银号,也在州郡城外设置货物的集散仓库兼批发市场,也遍地设立会馆,只不过跟雍秦商会的经营范围不同,双方暂时没有冲突。

    韩铉听了韩冈的介绍,惊讶不已,又笑道,“日后出远门,倒是方便了。”

    “你若出门,当去馆驿才是。”韩冈说着摇摇头,打发儿子出去,“好了,为父也没有什么要问的了。没有事的话,四哥你先回去休息吧。等明儿有空了,就把这两天的经历和记录整理一下,写成报告送过来。要有本有据,条理分明。”

    听说要写东西,韩铉的脸就苦了起来,没精打采的拖长音,“知道了。”不过随即又振作起来,“对了,大人,还有一事。”

    “什么事?”韩冈问。

    韩铉有些忐忑的低声问,“刚进城儿子就听到消息,是不是有贼子在都堂前面开枪了?”

    韩冈顿了一下,反问道,“谁跟你说的?”

    “儿子回来,公共马车正好经过国子监,换车的时候,在车站上听到的。国子监里面肯定都传遍了。”韩铉说着,又恨声道,“照儿子说,那些国子监生真是越来越放肆了。”

    韩冈瞥了韩铉一眼,漫不经心的问,“你听到时是怎么说的?”

    “就说贼人为了嫁祸神机营和都堂,开枪射杀了一名学生。不过,”韩铉道,“儿子是不信的。”

    “为什么?”韩冈问。

    “因为不合常理。才闹了几天就射杀学生意图嫁祸都堂,根本不可能成功。他们这么做,要么是贼人太蠢了,要么就是有人假装贼人。”

    韩冈微皱起眉,一对温和又充满压迫感的眼睛注视着韩铉,看得他不自在的扭起身子,方才问道,“谁跟你说的?”抬手挡住韩铉的自辩和解释,他继续问,“别说没人跟你说,你的性子为父难道还不清楚?粗枝大叶,注意到这些细节才有鬼。”

    韩铉脸色数变,只是在韩冈的压迫下,根本不敢说慌。最后只得老老实实,“的确是有人告诉儿子,就在进城的那一段。不过儿子不是注意不到,儿子这是执其大略,无暇细谨。”

    “嗯。”韩冈没有被儿子故意做作的言辞逗笑,严肃的命令道,“说说吧。”

    韩铉疑惑的张开嘴,“啊?”

    “你那朋友怎么说的?”韩冈说。

    韩铉明白过来,咳嗽了一声,“他也只是提了一点,主要还是儿子自己想出来的。”

    见韩冈点了点头,他继续说,“这一枪,时间上完全不对。”

    “为何?”

    “儿子是用排除法。一来,只凭那些学生的身份,官军根本就没有必要动手,也不可能会动手。就算要动手,骂两句,抽个几鞭子就把人给赶走了,绝不会开枪。”

    “二来,如果是幕后黑手遣人开枪,要栽赃给都堂和神机营,那么就该在都堂忍不住下令出兵时下手,或者干脆射杀广场上的官兵,让那些神机营士兵头脑充血,将罪责归咎到学生身上,最后消灭一切不相干的学生。”

    “可眼下这一枪,时间上完全不对,时机选择得太差了。按照矛盾论的说法,当抓住主要矛盾并激化之,道理或许没人能说出来,但怎么做都是应该明白的。”

    韩铉说完,紧张的关注着韩冈的反应。韩冈最终微不可察的点了点头,韩铉给出的猜测基本上是没有太大错误的。

    镇守广场的守卫,都受到了可以称之为警告的命令,即使是学生们对他们动手,即使有人拿枪攻击,他们也不能还手和回击,必须先退回都堂,镇压学生的事必须交给开封府来做,而追捕枪手,有开封府,有行人司,就是没有神机营。

    现在矛盾还没有交锋到最为激烈的时候,问题还没有上升的不可收拾的地步。如果广场之上,学生们一个月、两个月的盘踞下去,当学生们的耐心耗尽,当居心叵测者的谣言深入人心,当世人对都堂的畏惧消失无踪,那么一发突然而来的枪击,的确能让都堂陷入极大的被动中去,让都堂百口莫辩,让都堂尽失人心。

    不过因为过去的经验,因为对学生行动的警惕,韩冈第一时间就派人对神机营上下进行了警告和提醒。这两日进入广场的官兵,全都是最为精锐的一部,都不是士兵,全都是队正以上的军官。他们全都在事前得到了培训,遇上突发事件该如何去做,每一个人都清楚自己的角色。

    所以说,这一枪,时间点完全不对。

    “那么……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韩铉问道。

    “你不知道?”韩冈故作反问。

    韩铉摇头,他知道,但他不会去猜。

    韩冈没有追问,只冷笑了三个字,“行人司!”肚子里则又添了一个,‘章惇。’

    今天之事,完全是因为章惇想要趁机钓几条大鱼上来所造成的。

    如今只有河东战败的消息,却没有河北的军情。按照对外透露的说法,是河水泛滥导致河北信息不通。

    为什么学生们义愤填膺,如果让他们知道的河北的战局极为顺利,辽国皇帝甚至都没能打过保州,顿兵于天门寨下,那样的话,都堂外的广场上,还会有这几日的喧闹?

    从学生闹事引出反对当今都堂的敌人,然后趁河北的大好局面尚在,将他们斩草除根,未来掌控朝纲的十年里,可以彻底推行自己的意志,不让任何人可以利用到他们。

    但这一回,钓鱼钓出了岔子。寻常钓鱼,是用鱼饵隐藏鱼钩,而枪击的做法,却像是用鱼饵引来鱼群之后,往水里丢了一颗炸弹。

    炸到的鱼比钓上的鱼当然要多得多,但是在旁边还有钓友、看客,他们的反应和态度,章惇不可能不加以考量。多捕获到的成果,能不能填补上他们因戒惧而带来的疏离和皆备,能不能弥补自己因此而不得不增加的掌控成本,这都是很难在一时间计算得清的。

    “哎……”韩冈一声长叹,行人司,章惇,等等等等。

    千头万绪,这下一步,自己到底该如何走?这可是要破费思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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