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看着办吧。’相公是如此说?”

    迎上几道狐疑的眼神,何矩呵的冷笑,“我嫌命长了,敢篡改相公的话?”

    眼神中的狐疑消退了,但困惑就多了起来,“那件事不提,怎么倒把川中的事提起来了?相公还让我们看着办,那该怎么办?”

    这句话放在不同场合,自有不同的解释。但以韩冈说话时的情形,放在官场,那就是便宜行事之权。尽管没有明文,以韩冈的性子,也不可能会事后否认。

    事情办好办赖,只有事后奖惩,办事的时候,一切可都由主事者独断。面对蜀地商界,可谓是方面之权,这个权力可不小了。

    几人面面相觑,权力大了,也就意味着责任大了,印把子是好,但烧得通红——烫手啊。

    蜀地的商人,的确有些不妥当,尤其是在韩冈即将离任的时候闹出事来,更让人觉得愤恨这帮子天生反骨,但要是事情没办好怎么办?不作就不会错的道理有谁不懂?

    “只是有些苗头……”

    何矩却是在回来时想通了,冷冷一哼就打断,“苗头?有苗头那就有根子,有根子那就有土壤,你们觉得川中的水土怎样?尽出些反骨的。川中的事,我们觉得是小事,但我们的眼界能与相公比吗?既然相公提到了,那就肯定是大事。”

    他横着几人一眼,“我们做事,不问相公就自作主张,那是我们的错,可相公有了吩咐,还犹豫不定,那一样是我们的错。冯公着意北境,南面的事我们也的确不能疏怠,免得冯公回来,我们没脸见他。这件事我何矩是得了相公当面吩咐,也是在相公面前应承下来的。本想着有各位襄助,一齐发起动议,也就能集会中之力,全力发动。但若诸位不敢襄助,那我也就拼着多亏上身上的百十斤肉,都压上去算了。”

    几人越听越是沉默,到了最后,竟无人说话。

    好半晌,才有一人干笑起,“何胖子,你说这话亏不亏心,还百十斤,身上的肉得有三五石了吧。真给你压上去,大议厅里的那张圆桌还不得塌了。”

    有此人领头,另一人也笑道,“能被何胖子你压着不出事的,也就晚晴楼的满娘了。”

    一阵插科打诨过去,谈话的几人却都把何矩的气势给压回去了。

    何矩的权势已经都大了,若是让他把蜀中的事情一个人给办成了,那哪里还有别人插足的余地。

    韩冈的确没有下令说怎么办——谅何矩也不敢假传‘圣旨’——但以如今局势,该怎么办都还是有谱的。只是不得上命,要自作主张,人人心中没底罢了。

    在座的都是商会中有根基的理事,之前贪心办岔了事,坏了相公心意。原本还依仗着自己的身份资历不在意,但风声越来越紧,外面传得越来越夸张,现在一个个都害怕起来,生怕再踏错步子,哪个能像何矩,不管不顾的做一个泼皮破落户?

    “那……那件事怎么说?”

    有人知道何矩今天去见韩冈的原因,张了张口,却不敢说出来。

    何矩肃容一摇头,“办正经事要紧,哪有空。”

    他冷声说,“今日见相公,相公让我等看着办,意思我也明白,僭越借用一句太祖皇帝的一句话,”他看看周围,一个个都紧张的干咽唾沫,微微冷笑,音声转狠,“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

    何矩一时振奋,一张胖脸,却有大将临阵时的奋发,“如今相公、冯公皆用心于北方,我等办事不利,让相公分心,这已经是大错了,再让后方生乱,岂不是错上加错?!”

    天下商圈,人口亿万,但有雍秦商会和福建商会两个庞然大物,就显得很拥挤了。

    商圈中涌动的金钱也数以亿万,可两大商会吃着碗里的,看着盘里的,想着锅里的,脚底下还踩着没做成菜的,都想多吃多占,都嫌对方碍眼。全都是两个靠山在都堂势均力敌,才维持了双方的和平。

    双方都看对方不顺眼,甚至都嫌自家里面人多,哪里容得下其他人来抢食?雍秦商会、福建商会,以几个垄断行业为核心,以一家银号来聚合资金,先扎下根基,然后不断扩张势力,最后成长为参天巨树,把一片小树都捂死在树下。

    这样的商业模式,远胜一盘散沙的单打独斗。优胜之处,长眼睛的都看得到。想学习的很多,仿效的也不少,但多年来就是没有一个成功的例子。

    河北商会,安阳韩氏于元佑初年成立,成立之初,便大张旗鼓,号称保河北之财、守河北之土。大有一举将雍秦、福建两家商人逐出河北的架势。当即便惹怒了两家商会,抓住河北商会核心成员的主要经营范围,便立刻大举倾销各色商品,直接将几家核心商号逼得破产。如今河北商会苟延残喘,势力不出相州,而雍秦商会的外围成员中,就有好几个安阳韩氏的族人。

    江南商会,以钱财丰厚著称,只不过从一开始就内斗严重,又有外部挑拨,成员自相攻讦不休,早就名存实亡。

    而京畿之地的豪商,最早就是雍秦商会的联合对象,就连雍秦商会的理事会中都有两位京畿出身的成员。京畿中人,对政治最为敏感,也与朝堂关联最深。每一家豪商后背,都有一个官宦家族,当章惇、韩冈在位,京师商人根本不敢与雍秦、福建两家商会为敌。

    至于其他地区商会,或不成气候,或毫无后台,更多的是没有一个可以作为核心的产业,都先后被一一扫平,成为两大商会的羽翼。

    巴蜀之地,群山环绕,商业自成一统。旧时铜钱不入川,商贸皆用铁钱,之后交子通行川中,与外界的商业交流仅以药材、绢帛为主——至于蜀中盛产的盐、茶,那是官营,与私商关联不大。

    而蜀地的商人抱团已久,拥有纸币本就是内部信用体系建立的标志,早年三十六家豪商共同为交子担保,之后仁宗时交子虽然改由官营,又因为滥发而不得不停用,但蜀商群体内部,一直都是将信用体系保留下来。

    早些年仿效雍秦和福建商会,成立四川商会时,一下子就勾连起一个横跨成都府(益州)、梓州、夔州和利州四路的大商团,甚至还试图往西南两面扩张,连云南、吐蕃都伸出手去。

    这简直是触碰到了雍秦商会的逆鳞。蜀地的人口基数,决定了这是一个庞大的市场,而巴蜀之地的地形地貌,又决定了这个市场的封闭性。这根本就是一个钱袋子,雍秦商会手边的钱袋子。因为地理位置接近的缘故,雍秦商会用心多年,好不容易有了些基业,正要大举扩张的时候,此时四川商会兴起,却是抢了雍秦商会嘴边的肉。

    所以四川商会为自己在朝堂中找到的靠山在短短的时间里全都倒了。之后只要被四川商会找上的官员。那就是把自己的告身往火炉里面丢,到最后谁还敢跟着四川商会?到最后,四川商会只能俯首称臣。

    只是这仇怨也结下了,之前四川商会弱势,只能认输,可韩冈离任在即,原本渐渐平稳的心也立刻变得不安分起来。

    而何矩,一直以来他的工作有扥大一部分与巴蜀商界联系,如今得到韩冈的许可,宛如解脱般的吁了口气,终于要动手了。

    “福建那边呢?”又有一人问。

    “相公和章相公天天见面,有什么话,随时都能说了。我们办好自己的差使就是。”

    …………………………

    韩冈早就跟章惇那一边沟通过了。

    不论是火箭,还是眼下的。至于四川商会,韩冈连一句都没在章惇面前提。

    他并不打算就此事与章惇商议,毕竟只是鸡毛蒜皮。

    稍大一点的,就有火箭。

    韩冈可从来没想过要联络吕惠卿,死掉的狗就不会从地里爬出来。

    火箭本来在河北战场上有过一次很成功的表演,时候据说战绩之中甚至还包括辽国皇帝的半条命。

    那一场会战的记录和总结,经过了几个月的整理和总结,终于有了一本底稿。且因为韩冈的缘故,辽国的潜力更显得出更加深厚。

    辽国正在研发火箭,而且已经有所成就。以辽国并不算出色的科研能力,能在短时间内开发出基本上可以用于实战的火箭,应当是拼了命了。

    生产了几百只,但雍秦商会派出的细作甚至连简单的图样都已经拿到手。

    不知这些火箭会被用到哪里。火箭弹的威力,韩冈很清楚,火箭弹研究一直没有停止,只是因为吕惠卿的缘故而没有太多成果——下面总是要迎合上意。在韩冈还在相位的时候,把火箭当作开发重点,这不是政治问题,也不知组织问题,而是智商问题。

    但韩冈想要推动火箭,这并不是因为辽人的缘故,而是他想要推动。因而就有了《地月行》,书中,的确只有火箭,才能够将人送上月球。

    这可以叫做格物幻想,对格物技术未来的发展进行合理的想象。

    城市是由一栋栋数十层上百层的摩天大楼所组成,一条条宽阔的水泥道路上,奔驰的是一辆辆机器驱动的铁车。巨大的钢铁飞机翱翔在天空中,让人们可以朝游北海,暮宿天南。一枚枚四五十丈高的巨型火箭,矗立在发射铁架只要一声号令,就可以将人或货物,送入虚空之中,送抵月球之上。

    甚至月球上已经被开辟了数以千百计的居所,尽管月球上没有空气,但人们发明了各种保持空气的办法,并且设法让人们呼出的碳酸气,变回可供利用的氧气。

    大地上的耕作,也大量使用各种机器,从播种到收割、脱粒,一切都是用机器来运作。人们只要动一动手指,就能完成这些繁重的工作。

    没有人不会羡慕这样的生活,即使是再理性的现实主义者,也都会对中描绘的一切而感到目眩神迷——因为这个时代的发展实在是太快了,没人能预计到底要多少年后,人们才能享受到中所描述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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