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2010年冬天,我应乾元山董道友之邀,来到C市,这里故称“蜀”又作“西郡”号称“路有锦江之险,地连剑阁之雄。回还二百八程,纵横三万余里。”端的是气吞山河。

    甫一下飞机,只觉得迎面一股温润的潮气扑面,要知道在这寒冬腊月,东北的天气早已经是滴水成冰,空气中半点水分也是没有的,故此初时觉到这股子感觉,不由得怔怔出神。

    接机的是董道友的徒弟,身高不满一米七的小伙子,黝黑的皮肤,双眼炯炯有神,一身的肌肉疙瘩,双手上布满了老茧,想来必是经常使刀弄棒的练家子出身。“杨道长好,”小伙子满面春风道,“我在家师门下行六,您叫我小六子就是了,来,我帮您拿行李。”说着,早已一把接过我手中的旅行箱。

    我经常出门在外,所以那旅行箱也是特大号的,里面装的满满的,吃穿用度一应俱全,上飞机也经常要补缴托运费,想来没有五七十斤也是差不多的,但是在小六子手中却是举重若轻,让人不由诧异。小六子似乎看懂我的心思,不好意思地摸摸头羞笑道,“道长可能不知道,在我们这里啊,”说着帮我打开车门,待我上了车,继续道,“我们这里的道士都是需要自己耕种的,而且山上也常有野兽出没,在庙里的多少都得会点个手段,所以也都有把子力气。”

    “原来如此,”我一边说着,一边摇下车窗,点了一颗烟,大口的吞吐起来,“有空我们可以‘摸摸手(武术界的行话,意思是“友好切磋”)’,现在北方庙上练武的太少了,难得遇到练家子,哈哈。”

    “哈哈,”小六子仰天打个哈哈,“我可不敢跟您试,这要是被师父知道了,还不打断我的狗腿啊~”说罢,小六子也摇下车窗点起烟来,“杨道长与家师是怎么认识的啊?家师可是绝少邀请道友来庙上做客的。”

    “哦,”我微微一愣,陷入回忆,“那是几年前了,那时候我回武当山跟师爷学高功,你师父在山上的武馆学武术,有一回宵禁后睡不着觉,便溜达出庙门,正巧你师父在紫霄宫西面山上的亭子里练剑,我看得兴起,便掣剑与他对练,练得累了便一起去铺子里吃酒,边吃边聊,很是投机,于是便经常相约夤夜练拳,一来二去,便与自家兄弟相仿了。”

    聊着聊着,我与小六子便各自都敞开了话匣子,一路谈笑风声,行驶在回还陡峭的山路上自是不提。

    约莫两三个时辰,小六子将我送到了位于M市的长虹国际酒店楼下,要我先行去宴会厅,他自去停车不表。却说我来到宴会厅门口,略微收拾一把略有散乱的发髻,正了正头上混元巾,抬手正要敲门,却听一声熟悉而沧桑的声音于背后响起,“老杨?是老杨吗?”回头看时,却是一个熟悉的身影,龙行虎步地来到切近,“哎呀,老杨啊,多年不见,你这是发福了?”说着,一双湿漉漉的大手紧紧地将我的双手掐住,用着暗劲儿,只捏得我双手发麻。

    “老董?”我尬笑道,“您怎么在我身后了?还说我呢,您这不也发福了?诶?胡子好像也变长了啊~哈哈~”,一面开着玩笑,一面舌柱上胶,运起丹田力,灌入双手。

    “是啊,刚刚出来改手(四川话,如厕),”说着将手抽出,“来来来,我给你介绍几个师兄弟。”说着,便推着我走进了宴会厅。

    进得厅来,只见那一张圆桌早已坐满了高朋,董道友让我坐在宾位道,“老杨啊,你们太慢了,诶,我们就等你们好开席了,”说着,打开一瓶茅台便要给我倒酒,我见状,忙要起身逊谢,却只觉得右肩上一股巨力,瞬间浑身如同灌铅一般,“别起来,坐着,你要是敢起来,就喝一瓶,”董道友调侃道,“好久不见了,老哥给你倒杯酒,咱今天一醉方休。”说着,回到主位,一一介绍毕,推杯换盏自是不在话下。

    却说,酒过三巡,菜过五味,老董刚要说话,只听怀内电话声响,老董拿起电话,皱皱眉头,嘬嘬牙花,一脸无奈地接通,而后表情变了又变,眉头拧做一个疙瘩,悻悻地挂断了电话,正当众人满面狐疑地看着他的时候,老董张口道,“诸位啊,今晚是喝不了咯~”说着,一把将酒杯重重地摔放在桌子上,“龟儿子地,我X他个先人地,这都啥子事?!”

    “师兄?”,坐在我右手边的一位姓孙的道友抚须道,“出啥子事了?”

    “师叔,”坐在我对面一位姓阮的道友也急促地问,“到底是咋啦,您说话啊~”

    只见老董一脸哭笑不得的样子,“咳咳,”随即清清嗓音道,“刚刚是庙子里狄理皓的电话,说是他犯了球事被押去了派出所,要我去领人。”随即转头向我,双目如电,继续道,“老杨啊,这个狄理皓也是你们玄武派的,你俩应该是师兄弟吧?”

    “哦?如果按照百字谱系,却是同祖同宗不假,”我有些摸不着头脑道,“不过,我从没听家师提起过这么一位,估计是哪位师叔伯门下了吧?”

    “哦,”老董收气爆射的目光,缓道,“孙师弟随我出去一趟,你们继续喝着。”说罢拂袖起身。

    我暗忖,老董性如烈火,更兼喝过酒,若是发起脾气来,他那孙姓师弟又怎么能拦得住他。于是便也欠身离席道,“老董,我坐了好些时候的车,闲着也是闲着,随您同往,便做散心如何?”

    老董听了一怔,随即会意,“若贤弟能与我同去自是再好不过。”一行人于路无话自是不表。

    到了派出所,那值夜的民警姓吴,见得老董到了却是熟识,连忙起身来迎,“董道长晚上好啊,这么晚了,真是不好意思,”老董听了,刚要回话,却听那警官自顾自地继续说道,“今天这个人说是您庙上的,不过这事闹的。。。”

    说着,吴警官将我们一行人让到所长室,所长跟吴警官点了下头,吴警官会意地退了出去并带上房门,所长回头见到是老董不免也一番客套,不待落座,便道:“老董啊,这个狄什么,”说着略作冥思装,“哦!对了,狄理皓,是吧?”说着扫视了我与孙道友一眼,皮笑肉不笑地点了个头继续说,“是你们庙上的?”

    “李所长好啊,”老董大大咧咧地坐在沙发上,“狄理皓确实是我们庙上的常住,不知道他犯了什么事?”

    “哦,那就好,哈哈~”,说着,李所长拿起两盏茶杯,走到饮水机旁,边接水边说,“今晚是M市三医院的院长秘书小王报的案,说是,他们刘院长日来与爱人吵架,晚上下了班就没回家,在医院里巡夜,正巧来到太平间,”李所长将茶杯放到老董桌上,在老董右手边的沙发上坐下,翘起二郎腿继续道,“结果呢,在太平间门口惨叫一声就不省人事了,当时小王跟在刘院身后,嗨!小女孩儿嘛,毕竟害怕,晚上不敢去那地方,就在刘院身后不远等他,结果等到了近前一看,却是狄道长满嘴酒气地站在刘院身旁,于是尖叫一声玩儿命往回跑就报了警了。”

    说着,李所长拍了拍自己大腿继续道,“我们派警力将狄道长带回所里,他也不是很配合我们工作,一直喊冤,现在我们怀疑他对刘院长造成了人身攻击,致使刘院昏迷,当然了,还不能确定,只是怀疑,目前刘院还在昏迷,正在抢救。”

    “嘶?”老董倒吸口凉气,“这事情也太蹊跷了,这狄理皓在庙上是出了名的好脾气,说好脾气都是夸他,他这人懦弱得很,如果说他对刘院造成人身伤害,我是说什么都不信的,这样吧,我来都来了,让我们去见见狄理皓可以么,我们想问问他当面怎么说。”

    “按照规定,是不可以的,”李所长眯起眼睛说道,“不过你嘛,去吧,去吧。”

    “谢李所长通融~”老董说着站起身来,微微欠身施礼告辞。

    “不过,”我们方要离开,身后传来李所长悠悠的声音,“为了公正起见,你们聊天时候,必须由干警在场监督,希望理解。”

    老董方要发怒,我急忙与孙道友一面一个拉住他的手,孙道友恭敬地回了句,“多谢!”便一道离开,径直来到了拘留室。

    到了拘留室,只见那长椅上蜷缩着拷着一个人,那人见是董道友到了,急忙及滚带爬地站起身,但见此人身高不过一米六五,白胖白胖的,包子脸,塌鼻梁,鲶鱼嘴,那一双黄豆粒般大小的眼睛已经哭成鸡蛋大小,满脸的鼻涕眼泪,说不出的委屈,道不尽的心酸。

    “当家的(常住庙的道士对庙上管事的称呼),救命啊~”,狄理皓发出了一声杀猪般的惨嚎,“当家的,我没杀人啊,没杀人,呜~呜呜!我冤枉啊~”

    “啪!”老董也是气急了,来到狄理皓近前,抡圆了来了一个嘴巴,怒叱道,“你个龟儿子的!大半夜不在庙里睡觉,跑去医院做啥子!”

    狄理皓却是委屈,凭白挨了一巴掌,作势想跪,但是手被拷在椅子背上,又跪不下来,只能半蹲着,哭着道,“当家的,真不是我,我没有啊!”

    董道友作势又要打,这时,我与孙道友急忙拦住,“老董,”我开腔儿道,“先不忙动手,且先问清楚,再做理会不迟!”

    “还等什么?”老董看着狄理皓恶狠狠地道,“说啊!”

    狄理皓这时已经吓破了胆,哭着讲述着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头一个月,有一天,我跟一个香客聊天,得知,三院的太平间经常闹邪,谁都不愿意去值夜。然后,他那值夜班的工资先是由每月两千涨到三千,又从三千涨到四千,等我知道这事时候已经涨到五千了。我想着,不就是值个夜么,晚上去哪睡觉不是睡,更何况,咱们也不怕这个啊,再说,庙上单费又少得可怜。。。”说到这里,狄理皓偷眼看了下老董,见后者并没有什么怒意,便继续道,“于是,我就偷偷地去三院接下了这份工作。起初几天还好,过了一阵子,我就觉得晚上太单调了,没什么意思,一个活人都没有,电话也没信号,晚上还不许开大灯,实在是无聊透了。但是,我发现,太平间这地方确实不错,晚上巡夜的也不来,于是,我就经常买些酒肉晚上自斟自饮,倒也快活。”

    说及此处,狄理皓抬头看了眼老董,打算要颗烟抽,老董一瞪眼,把狄理皓吓得一个激灵,诺诺地继续道,“后来,我觉得总是一个人喝酒实在没什么意思,就想找朋友来一起喝,可是,大家听说是这地方,谁都不愿来,直到前几天送来一具年轻的女尸,我看她死的时间不长,尸体还没僵,便等家属走后,偷偷地将她取出柜子,用‘还魂术’将她魂魄拘到她尸身上来,让她陪我喝酒聊天。等喝得差不多了,再将她魂魄送走,这样以来,我晚上就再不孤单了。”

    说到此节,我与孙道友跟老董无奈地对视了一眼,“你个龟孙儿,”老董骂道,“这‘还魂术’本是在儿女不在身边的老人过世时,用以吊住气息使亡人可以交待后事的。你怎么敢用来取乐?你把老祖宗留下的好东西都糟践了,起码的规矩都不懂了吗?!你就不怕烂施道法,降下九天神罚嘛?!”老董近似咆哮的声音吼毕,狄理皓却是哭得心碎。

    只听狄理皓呜咽道:“当家的,我错了,我知道错了,您救救我啊!今晚这事,他不赖我啊!今晚我还像往常一样,招起来一具尸体,正喝着呢,突然房门外‘嗷呜!’一声惨叫,我急忙送走那女尸的魂魄,出门来看,就看到一个老头儿躺在地上,一个女的嗷嗷叫着跑了,我还没弄明白怎么回事,就被逮这里来了,他们问我出了什么事,我照直说了,没人信我。说我杀了人,我没杀人啊,当家的,您救我啊,呜呜~”

    老董听罢,自是一阵咆哮不提,却说,恰在此时,吴警官开门走进拘留室,向我们三个点头道,“董道长,诸位道长,刚刚医院来电话,刘院长醒了,除了神智有些恍惚以外并没有什么不妥,所述经过与他说的一般无二,报案人撤销了案件,一会儿我们带狄道长做下笔录,就让他随你们一道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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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约莫一炷香功夫,派出所便以狄道长醉酒恍惚,刘院长常年工作压力极大造成幻觉为由,撤销了本案,狄道长做完了笔录,回庙受罚自是不提。而刘院长也在一个月后提前办理了退休,却是后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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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时隔半年,国家取消了在医院设立太平间的制度,转而将尸体全部由殡仪馆保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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