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母,阿芸有错!”

    当顾芸说出这句话时,众人皆惊错愕,顾老夫人亦不悦的皱了皱眉头,问道:“你有错?有什么错?”

    顾十娘抬起头来,端正身体,挺直了腰身,她侧首先看了顾钰一眼,既而才转向顾老夫人正色道:“阿芸被从锦鳞池中救出来后,因头脑昏沉,神志不清,只说了一句‘有人推我,阿钰与我同在一起’,以致于让姐妹们引起了误会,而事实上,到底是谁推我,阿芸也未看清,但阿芸能肯定,此事绝不是十一妹所为。”

    “你说什么?”

    十三娘顿时就跳了起来,幸得张氏拉住了她,她才没有冲过去扇十娘一巴掌的冲动,只是目光死死的盯着十娘,脸色又白又青,复又涨得通红。

    顾老夫人也有些愕然不知如何收场,这时,听得顾十娘掩嘴咳嗽了几声,又道:“祖母,此事因阿芸而起,害得十一妹受了委屈,阿芸甘愿领罚,只求祖母许阿芸和十一妹一段时日,让我们姐妹二人查出真相,找出真正推我们下水的人!”

    真正推她们下水的人?当时就只有她们俩人,又会是谁?

    堂中的人不觉有些毛骨悚然,顾老夫人也不想就此事再深讨下去,见十娘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不停的传来轻咳声,心中又腾起一丝不忍,忙招呼左右命令道:“十娘病体未愈,还不快送她回风泠院去!这阵子好好休养身体,就别再去作什么画,参加什么宴会了!”

    “是!老夫人!”

    几个仆妇将十娘请了起来,左右搀扶着引了出去,临出门前,她还不忘看了顾钰一眼。

    顾老夫人这才不耐烦的对顾钰摆手说道:“你也下去,这段时间,好好的跟你嫡母学学规矩,莫要在三月三的贤媛雅集上丢了我顾家的脸!”

    “是!”

    顾钰没有任何犹豫的应声行了一礼,转身便坦然的走了出去。

    张氏见她一副淡然从容的样子,神情怔怔颇有些讶异,心中不禁叹道:时人言,奔马迎面,泰山于崩,尤自面不改色,方为名士风度,这小姑子何时修得如此心性了。

    这般想着,张氏不知不觉便嘀咕出声来,顾老夫人闻声皱眉问道:“你在嘀咕什么呢?”

    张氏忙笑了笑,说:“阿姑,子妇只是有些意外,十一娘今日颇为能言善辨,与从前相比,实有些判若两人了!”

    顾老夫人也锁了锁眉,露出深思状,反问道:“你也有此感?不错,这丫头素来不喜读书,却是与那沈氏一样,天生崇尚武学,练了一身的蛮力,不料今日竟还大谈起老庄玄言,委实有些蹊跷。”

    “不过,这也是好事,我们顾家之女,若是连庶女也有这种名士们赞赏的风度,那可是为顾家门楣添光加彩之事,阿姑应欢喜才对。”张氏满脸笑容的接道。

    顾老夫人听罢,心中亦觉畅悦,又微叹了口气道:“说的也对,十一娘这心性若真能改,我这个做祖母的倒也不在乎耐着性子多加教导培养。”

    张氏的脸色便是一变,又听她接着叹道:“世人皆说,琅琊王氏的子弟若是聚在一起便若琳琅珠玉,女郎们更是品貌俱佳,我顾氏乃是吴中士族之首,家中子弟及女郎们也不能输了那北伧南来士族。”

    顾老夫人原为陆氏之嫡女,其父陆玩向来鄙夷南来北方士族,早年王导欲以婚娶之事与陆家缔结人情,陆玩却说什么“土丘里长不出松柏,薰莸不可同器而藏”,自此与南来侨姓士族划清界限,对其以北伧相称,老夫人顾陆氏定是年少时受其父言传身教的影响。

    张氏勉强笑了笑,忙给顾老夫人倒上了一杯茶,正要敛衽退下时,顾老夫人忽地开口问道:“对了,刚才十三娘所说的,张十二郎因十一娘而婉拒了与十娘的婚事,这是怎么回事?”

    闻言,张氏不免有些尴尬,张十二郎张玄之本是她娘家的侄子,虽为妾室所生,但十二郎自小聪慧秀颖,敏悟通达,九岁时,一次家中宴客清谈,十二郎便被评为座中之颜回,是可比潘岳、夏候玄之类的人物。父亲对这个孙儿尤为看重,不以庶出轻视而对待,顾老夫人想以庶出的十娘来与张家庶子联姻,却是令得父亲心中不悦。

    不过,闹出了十娘与十一娘落水之事,这事也可以暂且瞒过不了了之了。

    张氏笑了笑,答道:“十三娘乃是童言无忌,母亲又何必当真,也不知是谁乱嚼舌根,传到了十三娘耳里,小娘子不懂事便信以为真了!”

    听到这里的顾老夫人眉头一皱道:“十三娘虽是家中幼女,却也有九岁了,不要再听风就是雨,闹得家宅不宁!”言罢,还补充了一句,“她这性子也是你惯出来的!”

    张氏脸色一白,连道了声:“是!阿姑教训得是,子妇以后定当多加教导!”转身要寻十三娘时,却哪里还得见女儿的身影。

    顾老夫人又道:“不过,这童言无忌,却也并非无中生有,无风不起浪,你这个做主母的也须得好好去查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不过是家中办了次士女游宴,这十娘怎么就与十一娘一同落了水,背后推她们的又是谁?我倒要看看,是谁敢在我顾家行凶!”言罢,又道,“另外,也派人私下里打听打听,张家为什么要婉拒这门亲事?”

    “是!”张氏唯唯,屈膝敛衽,目光中却闪烁出一抹忧悒。

    ……

    此时的顾钰正行走于一条铺满鹅卵石的道路之上,脑海里想的也是前世与十娘一同落水之事,她记得那一日,她是因为追踪一道人影而到了锦鳞池边,碰巧看见十娘一个人站在池边哭泣,便上前去安慰了几句,然而十娘并不领情,哭着对她说了一番莫名奇妙的话,便与她争吵了起来,两人你推我攘中,十娘脚下一个趔趄便跌向了池中,就是那一时刻,她伸手拉住了她的衣袖,却没有想到,自己的脚下也是一松滑,两人便一起跌入了池中。

    春分之际,锦鳞池中的水甚是冰寒,她拽住了十娘的手臂拼命的想向水上方游去,然而脚踝却似被什么缠住了一般怎么也游不动,而十娘的身体也似千钧之重般挂在了她的身上,两人的长发在水中如同水草一般的相缠,她使尽全力的往后一蹬,好不容易挣脱束缚,却在那个时候,浑身酥软,气息用尽,不消片刻,冰凉的水便从她的鼻口中灌了进来,窒息的痛觉令得她最后一次回望向身后,就是那一望,让她看到了一个快速游走的模糊人影……

    那是第一次,她感觉到死亡离自己如此之近,锦鳞池外的世界也仿佛与她隔绝,春日宴上所有的欢声笑语、丝竹管乐皆渐渐离她远去,她的意识也开始模糊……

    也是从那时起,她才知道,在这个顾府中,原来真的有人想要置她于死地!

    顾家祖训一直倡导着儒道孝义,教导子孙兄友弟恭,姐妹和睦,想来真真有些可笑。

    这般想着,顾钰也真的笑出声,完全没有注意到一旁的陈妪早已泪盈于眶。

    “娘子,若不是当年发生了那样的事情……你也不会只是一名庶女……”陈妪忽然含泪道。

    顾钰听罢便是一怔,猝然停下了脚步,正巧前方不远处便是暮烟阁,阁外种植了各种碧竹松柏,斜阳铺照的葳蕤枝叶下,只见一道纤细的人影俏然而立。

    少女梳着飞仙髻,身着一袭纯白色的冰绡覆纱曳地裙,外罩一件狐皮白毛卷边的大氅,耳间明珠晃荡,远望之还真如一朵盛开在冰山之上的雪莲——

    不是顾十娘,又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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