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瑞元年,冬初,大雪。

    大庆王朝的京城,那座在西极地洲山下王朝中少有的建立在沿海之滨的宏伟国都,历经了十载战火摧残,如今方才初初安定下来。

    可笑的是,引发了这十年战祸的,却不是来源于外敌入侵,而是自十年前老皇帝去世之后,诸位皇子为了夺得皇位而引发的内乱。

    原本只是在宫廷之间的阴谋诡计,转而演变成了朝堂之上的明争暗斗。因为老皇帝是突然驾崩,死得仓促,居然没来得及立下遗诏,先前也没有早早算到这一步,而本应传长传嫡的太子殿下,更是在老皇帝驾崩前数日,便已染病身亡了,是以天子宝座却始终是空悬其上,将是谁的贵臀坐在上面,却还不得而知,自然是人人觊觎了。

    待得暗地里的阴谋诡计,朝堂上的阳谋对策,全部都不能得逞后,这下,诸人才撕破了脸皮,在空悬的皇位面前,且还管你是什么血脉至亲,纷纷起兵,相互讨伐。

    而对于这座大庆京城国都的抢占,于各位皇子而言,那意义更是非凡,一时间,却也成了一处“兵家必争之地”来,看那墙头旗帜,却也是三天两头换一次,大抵也是你方唱罢我登场,争来争去,留下的,也就只是一大堆铸就了别人封侯拜相的累累尸骨罢了。

    如今这位大庆承瑞皇帝,自然是这场兄弟阋墙相戮的最后胜出者。而他在老皇帝的儿子中,却排行第十八,平日里也不见得有多讨老皇帝的喜爱,比起另外几位一心专营讨好老皇帝的皇兄来,更是大大不如。若是按着祖宗传下来的那套立长立嫡的规矩来办,怕是,这个皇位,就算是等到他死了,都没有机会去摸上一摸的。

    他能有如今,自然不是靠他坐以待毙,等着那皇位白白送到他面前的,其中付出了多少,又得到了多少,常人亦也是不得而知。

    是以新帝登基之后,定的年号“承瑞”,寓意着“承天祥瑞”。而其后的隐喻,却也是大有深意。

    ……

    冬初大雪,将京城的的屋瓦尽数笼盖,白茫茫一片,似乎也将连年动荡所遗下的斑斑痕迹都给遮掩了。

    皇宫大门外,那条十里桃花大街,亦也是伴随着这座大庆京城,既见过寒窗苦读多年的学子,高中状元,意气风发,一日看尽京城花。也见过铁甲汹汹,十万兵甲进城来,满地霜寒。

    而如今,却是遍地哀鸿,满地死尸。

    前几日,更是听闻一位大庆诗人的某句诗句,在京中广为传唱: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犹为衬景。

    连年的战乱,导致了京中许多百姓家破人亡、流离失所,京城内外,百业萧条,无人事农桑,而在今冬大雪之前,更是发生了一场罕见大旱灾,饿死了无数人,更有数十万的难民一涌而入京城,渴望新朝新帝,能大发善心有所作为。

    而大多数难民,却已经被冻死于这场大雪之下了。

    新朝起年号为“承瑞”,却并没有想当然的得到了上天眷顾,只有一屁股的烂事,使得新朝上下,焦头烂额。

    昨日京城内外,便已颁下了那戒严令,京中一律人等,不得随意出入城门,若无急事,诸人在家莫要随意游逛,而城中难民,则尽皆集中至城外三里地的清原坊,由朝廷统一安置。

    难民之中,有人愿意,有人却不愿,宁可继续呆在路边雪下,瑟缩等死,他们认为那只不过是朝廷在随意找借口,将他们打发驱逐罢了,待得到了城外,必然就不会管他们死活了,如此抉择,不若不出。殊不知,便在他们身边,不知却有多少具冻死尸骨,仍是无人收敛,任由其被大雪掩盖冰封,而他们这些活着干等的人,不过也就是在相继等死而已。

    十里桃花大街上,浩浩荡荡,却竟是些落魄难民,在大雪天中,排出数条长龙,缓慢前行着,而一旁,却也有众多大庆兵士,一边在看护难民维持秩序,一边,又将那些深埋大雪之下的难民尸骨挖出,堆积在一辆辆牛车之上,亦也接连不断的,运出城外埋葬。

    只见沿路之上,所有的饥荒难民看到那一辆辆牛车所运载的尸体,眼中却不见半点同情悲怆,有的,却只是如同这大雪天一般的冷漠无情,以及,一丝尚未死去的,侥幸。

    此情此景,却如同一幅水墨画一般,非黑即白,毫无生色。

    在桃花大街末梢,再不远处即是皇宫的正门——朱阳门,相距半里地,却有一条乌衣巷,是大庆京城内众所周知的“公爵巷”,京城所有的达官贵人,王侯国公,尽皆居住在这个巷子当中,尽是豪阀门邸,远远凌驾于万千世俗人之上,遥遥观之而不可及。

    而在这条贵气逼人的巷子前头的第一座豪宅府邸,却已然荒废破败,正门的匾额之上,本是“寿国公府”四个金漆大字的,却被切掉了一半,如今能看见的只剩下“公府”二字,残余匾额歪斜欲坠,上边金漆字体,尽染蛛网尘埃,自然已许久无人打理。

    匾额之下,本是阔气大门,却早已寻不到门来了,一道足有一尺多高,原本是用来示意“门庭高深,来客自省”的门槛上,如今,却只有一位年岁约莫尚且还不足十岁的小女孩孤零零的坐在其上。大冬天的,却只是穿着一件肮脏破烂的花衣裙,寒风呼啸,小女孩一张小脸漆黑,一双眼眸却是又大又亮,捧着脸蛋儿,安静坐着,愣愣的看向不远的桃花大街外,那成群结队离去的难民,不时,又有几个人突然倒在了地上,而后便再也无法爬起来了,旁人却根本不顾,只是径直往前走去。

    非亲非故,便也就不管不顾了。

    小女孩便只是静静的在看着,观此一幕,眼眸之中,神色不见丝毫变化。

    在小女孩身后,则是早已破败荒废许久了的庭院,偌大的一栋宅邸,却无人在此居住。

    寿国公府,这本是当朝最是奢华占地也最广的一间府邸。当朝寿国公,原本亦也是朝中权势最为彪炳的那几位人臣之一,非是在开疆拓土建朝之初,却还是得授公爵,又领大将军兵符虎印,将兵权牢牢握在手中,一时功勋人望,大庆朝中上下,无人可及。

    然而在老皇帝驾崩之后,诸皇子夺位纷争之中,这位手握重兵的国公爷,却终究是没能躲过这场风波,而更不幸的是,他的眼光运气也不行,却是压错了宝,没有选中当时尚且还是势弱的当今皇帝,而是选择了当时一位实力强盛的皇子,本以为大局已定了,却没想到竟是老天弄人,天命所归,却落到了那位最不被看好的皇子身上。

    这之后的结果,自然是可想而知,新帝登基之后,当先做的第一件大事,便是清洗了诸多旧时对头钉子,而最先拿来开刀的,便是这位寿国公爷,被新帝朱笔一批,便是株连九族,自然是一个不剩。

    而如今,也就只剩下眼前这么一座荒弃的宅邸了。

    孤零零的小女孩坐在荒宅门槛上,可能也是各地随同饥荒逃难而来的难民,却不见其旁有什么父母兄长亲人,便只有她这么一名稚龄女童。

    怕是,也都死完了。

    不远处的桃花大街上,蓦然行来两位与周遭难民兵甲截然不同的人。

    一男一女,大雪飘飞,他们似乎亦如那雪花一般,轻飘飘的,不动声息,眨眼间却已来到小女孩身前。

    确切的说,则是原寿国公府邸门前,俩人并肩,却正好与左右那一对镇守大门的白玉狮子相对着,俩人一同看向那残缺的门匾,然后又将目光缓缓移下,投注在小女孩身上,才看了两眼,又自转开。

    小女孩此时,亦也将目光望向突然到来的俩人,然而眼眸之中,却始终无多大神色变化。

    男女俩人,尽着白衣,细分开来,男人的身后,是负着一把剑的,藏剑剑鞘,始终有红光闪烁。而身边女子,白衣样式,则是一件道袍,女子束发戴冠,头上那一顶道冠散发熠熠光辉,竟是一顶道门三首才配戴上的莲花冠!

    小女孩肉眼凡胎,自然看不出俩人的诸多玄机。

    “是这里了么?”男子说道,看他面容无奇,双眸却深邃似海,让人观之不由生出了几分不可揣摩之意来,而他上唇之间,则又蓄了道胡须,显得颇为成熟稳重。

    “我来晚了一步。”却听那名女道如此说道,七分姿色,却还带着三分可惜与懊悔。

    男子自然知道女道所说的是何事,不过神色却是无多大变化,显然是早已见多了此间诸类事情,对于山下俗事,更多的是显出了一个冷眼旁观的态度来,对于女道,更是没有什么安慰。

    或是,早已触及了那天道之事,晓得世间,却也多是那些大道无情,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亦也能沾染上少一些因果。

    “也罢,等到他再转世入了轮回之后,我再寻到他,给予他一份机缘便可,亦也算是还上了他当初的恩报。”女道想了想,道。

    男子看了她一眼,面色不变的说道:“其实,你并不用做到这一步的,若是要寻他的转世,必然得耗费一大笔资源,怕是,你给予他转世的机缘,尚且不如你在寻找他之时,花费的多。”

    女道看向了男子,明眸一眨,一笑,这算是在关心我么?心下有些开心,道;“没事的,些许花费,却不值一提,你是知道的,我们道门亦不像你们剑修,因果一事,一还一报,很重要的。”

    男子便不再说话了。

    女道却是看着他又是一笑,两眼弯弯,酒窝显现,蓦然现出十分可爱之色。

    “那个……”一道声音,却自俩人身前传来,虚弱,无力。

    男子女道在女童面前站了这会儿,俩人却好似始终都没将她放在眼中一般,就如同那路边的一株小野草,无足挂齿,自然也无需关注。

    小女孩鼓足了勇气,无神的双眸此时才升腾起了一丝淡淡的希冀:“有吃的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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