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心殿 作者:悬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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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或者雨停。我这一生最紧要的事,都发生在落雨的时候。没雨的日子,我不会想起那些事。逢着雨天,回忆好像是积尘的铜镜,一旦被雨水冲掉了灰,就露出明晃晃的面目对着我。尘封的记忆之匣忽地被掀开,往事如风,扑面而来。

    说起来,我和江慧妃娘娘算半个同乡,我的家也在成江南边。自大正年间打过一仗,南北划江而治后,北边改称了徽朝,南边被分成三块,南军最厉害的三位将军,关续、南允和邱骋,各占了一处。三处地形不同:关续据有最多渡口,南北货商都免不了纳税通关,高枕无忧;南允的地盘险峻多山,易守难攻,山里有矿,挖出来足够富甲一方;邱骋的领地虽然没有这些先天优势,胜在广大,一马平川,种稻收米,自给自足。这三处地方被冠上各自领主的姓氏,命名为“关津”、“南郭”和“邱原”。我是邱骋的孙女,出生的时候南北之战已经休兵止戈了三十多年。江慧妃娘娘的故乡洛州早就不叫洛州,和渝州、滇州一同并入了邱原,所以说是“半个同乡”——虽然沧海桑田,还是同一片土地。

    秋是我的名,秋天的秋。“邱秋”用我们南边的话念出来就是“啾啾”,很像鸟雀的叫声,“雀儿”就是我的小名。

    我父亲是邱骋的长子,我母亲是关续的女儿。当年关、南、邱三人领兵对抗江北,生死与共,结拜为异姓兄弟;后来各据一方,休戚相关,又结成儿女亲家。我爷爷邱骋有两个儿子。我二叔娶的是南允的女儿。父亲和二叔各有一儿一女。爷爷过世后,我父亲继承了邱原的大将军之位。为了不失军事立国的勇武本色,南边的三位领主都不称帝,而称“大将军”。

    邱原的冬天是不下雪的,只有终日淅沥不停的寒雨。我是早产儿,自小身体羸弱,吃药同吃饭一般寻常。母亲怕我染上湿寒,每年一到秋分就把我关进房里,不让出去,直到过了第二年的谷雨才能出门。母亲有太多事要操持,弟弟被父亲带在身边教导,许多时候我要一个人待着。年复一年的独处,让我练出了手上的功夫。我最拿手的本事是做绢人。那些用丝绸纱绢做成的小人儿,像真的一样,每个模样都不同,每个都有名有姓。我会跟她们说话,搂着她们入睡。她们陪我度过每年从深秋到暮春的漫长时光。

    因为一直过着近乎与世隔绝的生活,我对父亲和二叔多年的争斗一无所知,家变发生得毫无征兆。十四岁那年的冬夜,有人突然闯进绣房,把我从床上拎起来拖到庭院里。那天照例下着雨,雨水打湿了我的头发和衣服,我来不及穿鞋,只好光着脚踩在雨地上,深冬的寒意从脚底直刺进我的身体,除了冷我感觉不到任何东西。难怪母亲不肯让我出屋,原来邱原的冬雨竟是冷到入骨。我茫然不知所措。父亲已经倒在地上,一动不动。二叔把刀架在了母亲的脖子上。

    我听见二婶说:“杀了大嫂就是得罪了关津。邱家自己的事,不要闹到邱原外面去。”

    二叔指着我弟弟邱铭说:“大嫂可以留,但这个小的不能留,将来长大了难保不会找麻烦的。”

    二婶还想说什么,二叔的刀已经砍下去,铭儿倒在地上。天太黑,我看不清他有没有流血。

    二叔的刀又对准了我。二婶一把抓住了刀柄,说:“雀儿是女孩,身体又不好,不会找麻烦的,何必多造孽?你若不放心,将来给远远地嫁出去就是了。”

    二叔冷冷地看着我。我浑身发抖,分不清是冻还是怕。刀,举起来,又放下,没有碰到我的身体。我眼前一黑,昏倒在雨里。

    父亲死了,弟弟死了,母亲回了关津,二叔成了邱原的大将军。我不再有半年被关在房里,而是每一年的每一天都只能待在房里。二婶会来看我,说:“雀儿,再忍两年,等你满了十六,二婶就给你说亲。到了夫家,你二叔管不着,就可以自由些了。有了丈夫和孩子,就不会寂寞了。”

    我说:“二婶,我知道你对我好。我习惯了,不觉得寂寞。”

    我受了湿寒,头皮发疹,肿得像个烂桃子,再也长不出头发,只能包上头巾遮丑。谁家会娶没有头发的新娘?我肯定要在绣房里关一辈子了。可二叔到底还是把我嫁出去了,不是南郭,也不是关津,是去北边。

    为了表达和平的诚意,南北之战过后的几十年间徽朝的后宫,常有关、南、邱三姓的妃子,其实就是人质,从来没有哪个真正得宠,生下个一儿半女过。虽然南边的女子都不乐意嫁到北边去,因为注定不会有好日子过,可我知道自己没有选择。

    六月是邱原的梅雨季,二婶亲自把我送到原埠——邱原唯一的码头,过了成江就是徽朝。北边派了大船来接,按着惯例不靠岸,只停在江上。一艘摇橹载着我和行囊,另一艘载着我的嫁妆,从埠头摇到大船边。我朝二婶挥手,生我养我十六年的邱原就此别过了。烟雨蒙蒙,江上雾大,很快就看不见来路了。

    好像是生怕徽朝不知道我其实无关紧要,邱原一个陪嫁的人也没有。上了船,我照旧是一个人待在房里。“咚咚”房门被敲响。打开门,一个青衣男子站在门口,腰间配刀,作卫士打扮。

    “属下石祎,自今日起听从邱娘娘差遣。”青衣男子垂着眼对我说,并屈身行了一礼。我被“娘娘”的称呼惊得有些失神,刚要还礼,又听他说:“娘娘许是不惯船行颠簸,若不愿四处走动,属下会一直守在门口。过两日靠岸换了马车就会好些了。”

    “过两日?不是去江对岸吗?怎要得两日之久?”我不禁问出口。

    石祎仍是垂着眼答我。原来,邱原在成江上游,徽朝虽在对岸,皇城却在成江下游,为了少走陆路,要坐大船顺江而下行驶两日方才上岸。说完话,石祎就退下了。

    我在房里独坐了一夜。我从没做过船,受不了起起伏伏的感觉;我也从没离开过邱原,不晓得徽朝的君主会是何种模样。天亮的时候,我听见一个微弱的声音在喊“雀儿、雀儿”,像我母亲的声音,但很小很轻,若有似无,可能是我的幻觉。过了一会儿,喊声没停,反而越来越清晰,我终于忍不住跑到甲板上一探究竟。石祎果然守在门口,一声不响地跟在我身后。

    甲板上,雨没停,风依旧。我循着声音四下张望,终于发现一艘小橹在离船几丈之外努力地破浪而行。小橹上,母亲喊着我的小名,冲我挥手。是了,关津掌渡口,从邱原顺江而下,一定会路过关津的领地,母亲是专门在此等我的,可她不能靠近。

    大船和小橹保持着距离,亦维持着距离,让我和母亲刚好能看清彼此。我不停地挥手,眼泪流下也顾不上擦。母亲回身说了句什么,小橹上的人把一个绑着红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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