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了文英殿,孙宣解了雪褂子扔给了内侍,默不作声地入座。
    为了照顾畏寒的孙睿和几个上了年纪的老大人,文英殿里的炭盆烧得比别处热。
    孙宣往常就不适应,今儿个心里闷着事,越发觉得烦躁,他甚至挽了袖口。
    与他相比,孙祈就显得平和许多。
    他给孙仕选好了开蒙的先生,对方是先帝年间的进士,做了好些年的翰林,又在国子监教过监生。
    这样的人,给孙仕讲讲蒙学,当真是大材小用。
    可谁都知道,这位先生是要陪伴孙仕多年的,绝不是讲蒙学这般简单。
    有翰林路子,与国子监相熟,孙祈自己没站稳,已经在给儿子铺路了。
    这也是情理之中的。
    何况,孙祈挑人时听了洪隽的意见,这位先生的人脉没有宽广到人人侧目,在官场上也不至于说不上话,中规中矩、微微偏上,正正好。
    毕竟,正是个与傅太师、曹太保一般名声赫赫的,孙祈愿意去请,人家也不愿意明晃晃上孙祈这条船。
    太早了。
    连孙祈都前途未定,何况开蒙前的孙仕?
    即便孙祈最终获胜,几十年后,谁知道他又生几个儿子。
    孙祈让孙仕拜了先生,稳住了与宋氏的关系,终于腾出手来想给弟弟们一些教训了——前回的亏,可不能白吃。
    哪知道他还没有寻事儿,孙宣自己就翻船了。
    孙祈心旷神怡,看折子都比平日里带劲儿。
    此番神色,落在孙宣眼中,自是左看右看都不顺眼。
    他甚至在猜,莫不是孙祈已经知道前回事情的来龙去脉,还了他一份大礼。
    孙宣吃不准,又觉得孙睿也牵扯其中,别看孙睿一到冬天就一副颓然模样,怕冷可碍不着他做事,何况,孙睿有个一母同胞的亲弟弟,孙禛还生龙活虎着。
    他算是知道前一回孙祈的感受了,莫名吃了个跟头,看谁都是伸脚绊他的那个人。
    不过,孙宣还是看错了,孙禛哪里是生龙活虎,他都是装出来的。
    孙禛近来都老老实实待在文英殿,此处炭火烧得热,叫他舒坦不少,且名正言顺,不会让人怀疑他的身体。
    他不敢被人看出来,也不想被人看出来。
    被当废人看,他头一个不乐意。
    他可以在静阳宫里对夏太医不满,对虞贵妃的关心都冷言冷语,可一旦走出静阳宫,孙禛就咬着牙装没事人。
    孙睿对此心知肚明,由着孙禛去演,就孙禛这脾气,他能演一月两月,演不了一年两年,总有一日会爆发出来。
    这厢孙宣在暗自观察,却不知道,另一厢御书房里,蒋慕渊亦在暗暗思忖,是哪个下手这般快。
    圣上发了好大一通脾气,冲着镇南将军乔靖去的:“朕看他是活腻了!”
    蒋慕渊道:“乔靖在走向活腻了的路上,乔蕴嫌慢,使劲儿给他老子上催命符。”
    圣上嗤了声:“你倒是看得明白。”
    蒋慕渊敛眉,抿了抿唇。
    前世的蜀地战争,其实名不正言不顺。
    孙璧还能借着他姓孙闹一闹,蜀地那儿,当地士族、苗人、大小官员并上乔靖,能寻出个什么名号?
    “清君侧”都是笑话。
    蜀地内部也有分歧,有人想一路北上占了中原再图京师,有人想占着蜀地与朝廷分庭抗礼,这些矛盾本该让他们从内部瓦解,谁想到越打心越齐,愣是与朝廷打得你来我往,打到了后头,起兵的名号早就不关心了。
    胜者为王。
    可最初时,蜀地是想求个名号的。
    现在还是顺德二十一年的腊月,应当是蜀地内部正为了何时兴兵、以什么名号兴兵争论不休的时候,被送入京城的乔蕴却不老实,他都被他爹放弃了,又怎么会心甘情愿地让蜀地慢慢寻时机?
    早死早了。
    大抵就是乔蕴的想法了。
    圣上的指尖敲着折子,似笑非笑:“孙璧带的好头啊。”
    蒋慕渊也不说破,只是道:“现在委实不是动乔靖的好时候。”
    圣上没有说话。
    蒋慕渊又道:“南陵未平,两处征战,损失难料。”
    “朕知道,”圣上冷哼了,“乔蕴想闹,由他闹去吧。”
    退出御书房,蒋慕渊看着阴沉沉的天色,半晌,笑了声。
    真是此一时彼一时,前不久他还琢磨着通过乔蕴来让圣上对蜀地不满,一步步安排好了,将来对蜀地下手也容易些,没有想到,乔蕴撒了腿狂奔着要上奈何桥,蒋慕渊还得劝着圣上忍乔靖。
    还不是时候啊。
    就算南陵不能全部收回来,好歹要等到把孙璧围困在南陵城,不给南陵、蜀地两面夹击的机会,最好让国库再缓一口气……
    正如他对圣上说的,同时开战,朝廷恐吃不消。
    不管是乔蕴自己寻死,还是有人要拖孙宣的后腿,眼下最紧急的,还是进攻南陵。
    少了南陵这个后顾之忧,蜀地局势若起变化,多少还能应对。
    下午,蒋慕渊去了顺天府,见到了心事重重的绍方德。
    腊月过了大半了,离封印没有几天,衙门里却忙得脚不沾地。
    那些身份卓卓的少年人兴事,顺天府原本能推个一干二净,自有其他衙门去负责收拾,可偏偏,城门失火殃及池鱼,有商户受损,亦有百姓受伤,人家咚咚咚地来敲顺天府大鼓,绍方德真不能不管。
    蒋慕渊背着手往里走,嘴上道:“该安抚的安抚,该赔银钱的赔银钱,快过年了,都不容易。”
    绍方德脚下顿了顿,见蒋慕渊疑惑着回头看他,他讪讪笑了笑:“小公爷这话听着有些耳熟。”
    蒋慕渊微怔,仔细一想,也无奈地摇了摇头。
    这几句话,孙祈前回也说过差不多的。
    “难为绍大人了,”蒋慕渊叹道,“前回的案子虽办了,绍大人心里总还不妥吧?”
    绍方德苦笑,请蒋慕渊进了书房,添了茶水,才垂下肩膀,缓缓道:“当了这么多年官,按说什么样的事儿都见过,也不是当年的愣头青了,却……叫小公爷见笑了。”
    蒋慕渊知道他指什么,抿了一口茶,道:“我笑你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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