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初十,游大哥来信,说邱水望在前方修堤治水,甚是卖力,短短十天,黄河上游河段已不复破败残缺之景,邱大人所到之处变得河堤坚固,水流畅通,呈现出工整严谨之姿。

    他还略提了一句,说邱大人想减肥已十年有余,可这身段却是年年减、年年肥,近两年更是一发不可收拾往畜生道上奔了去。此次出差因祸得福,体量清减了不少,具体减了多少呢?据可靠的眼线说,邱大人十天瘦了近三十斤。

    得知前方的邱大人如此卖力,我便稍稍放心了。把书信里出现的姓名隐了去,重抄了一份托疏桐送给赵孟清,让他也松一口气。

    黄河治水一事算是步入正轨了,可程遇在位的这两三年里,锦国政事已不能用一个简单的“积弊已久”来形容,我查阅档案文书,发现这个国家大大小小的事务,都呈现废弛停滞的状态,浅显些说就是——程遇她母亲的几乎就没管过这个国家,任由手下的陈长风陈兰亭之流狐假虎威、胡作非为。

    这些废弛的政事中恰有一桩关系到锦国前程、关系到百姓命运的大事——科举。

    由于和礼部尚书赵孟清比较熟,所以调取礼部的档案文书比其他部门容易许多,又因为赵孟清常年不上朝,于官位于权势都没多大的执着和念想,也不像旁的官员那样趋炎附势费尽心思巴结着二陈以求官运昌隆,所以我看到了礼部清楚明白地记载了二陈提议废除科举一事,虽笔墨分外精简,但用词犀利,观之骇人——

    “锦国四十二年二月初一,首辅陈长风与户部尚书陈兰亭合谋废除科举,遂得逞。自此读书无用,平民少官途可走,寒门无将相之材。广大学子当将二人姓名祖籍刻骨记之,终生莫忘。”

    赵大人与礼部有尚存良知的官员将他们当初的愤怒一笔一划地记载了下来,岁月未曾将其湮没半分。

    我自书案旁起身,不只是动作太急还是被陈长风和陈兰亭的行径气到了,竟觉得头重脚轻,继而两眼发黑天旋地转,下一秒便听哐哐铛铛轰轰隆隆一阵响动,本首辅连人带桌、同书籍文档笔墨纸砚一同栽到了地上。

    “疏桐……”

    后脑勺没带任何缓冲地撞在坚硬的地面上,紧接着溢出钝钝的痛,我疼得龇牙咧嘴地喊着疏桐,期望她听到后能来帮我一把,可喊了好几声却不见回应,恍惚间想起来她方才受我嘱托,去给赵孟清送邱水望治水一事的信函了。

    有冰凉的液体自脑后溢出来,起初十分缓慢,可不止何时开始它越流越快,我再回过神来的时候,觉得脑后枕着的发丝被浸得透湿,黏连成一大片,血腥的味道一点点浮起,最后弥漫至整间书房,这味道令我惶恐不已——

    我今日该不会以这种愚蠢的方式把自己弄死罢?我想。

    此时此刻,我两眼发蒙地望着房梁,突然体会到了杜子美写那句诗时候的心情:“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

    我当然比不上诸葛孔明,我不过是一个接着亲戚关系和某些自己都不晓得的长生之术同当今皇帝讨了个首辅之位来体验体验的小人,在这官位上呆了几天忽然心血来潮,觉得锦国前途令人担忧,觉得首辅一差大有作为,于是筹措着一些事情,想让锦国和锦国百姓有一个可期盼的前程。

    可我这厢在禁军精简一事中工作了半程,便昏死过去躺尸半月;在黄河水患治理一事中开了个头,科举恢复一事上才暗戳戳有了个想法,就一个跟头,头破血流,眼瞅着便一命呜呼。

    这叫我如何不叹惋伤神,如何不泪流满襟?

    人不救我我便自救,疏桐不在我也不能干耗着血枯而亡不是。于是挣扎了几下,想抬起右手将压在身上的桌子推开,却发现右手手腕恰好被落下的砚台砸中,整个右手都不听使唤了。换左手推了一下桌案,发现这鸡翅木做的桌案极其沉,沉得叫我心神恍惚:老娘方才是如何把这么沉的家伙给绊倒的???

    但坐以待毙终究不是我的作风。

    短暂的绝望过后,我开始挪动腿,尝试着用上气力将腿脚抽出来。这个方法终于有了效果,经过我龇牙咧嘴又抽又踹的,一刻钟后还真的把两条腿抽出来了。

    纵然这两条腿已经被桌案和地面磨得鲜血淋漓,但我仍旧大喜过望,左手撑着桌腿翻身起来,回头的时候看到自己白色的衫子背后变成了鲜红一片,回望地上还有一大滩骇人的尚在流动的血,登时觉得眼昏脑胀,幸好左手死死抠住了桌腿,不然这两眼又要把本首辅给吓瘫回地上了。

    脑后的血水一直在流,我不敢停留太久,连滚带爬地奔从书房中奔了出去。

    “小羡,你不是说去状元书坊找我么?怎的等到中午也不见你人影,我着实想你,便先来找你了。”大门处传来熟悉备至的声音,这声音亲切地叫我忍不住想流泪。

    轻快的脚步声自前厅穿过,一路向我站立的方向靠近,我竟没有忍住,眼泪滚滚落下来。

    兰舟小公子,你来了,可真好。

    他自回廊中走出来,在看到我的那一刻,原本欢快愉悦的神情都僵在了脸上,面颊的血色瞬间凝固,最后变得惨白若纸。他未曾有一刻的耽搁,飞快得跑过来搀住我,迅速地查看了一圈后,将白净的衣衫扯下来一段轻轻地缠上我的头,由于出血的位置正好背对着眼睛,于是我的双眼也被蒙住了。

    “小羡,别害怕,我马上带你去找大夫。”说完将我打横抱起来,几乎是冲一样往外走。

    他让我别害怕,可说这话的他,从声音到手指都抖得厉害。

    我再也忍不住,将整个身子缩在陈兰舟怀里,委屈苦涩一股脑地涌上心头,直哭得一塌糊涂。方才被那桌案压住我未曾妥协半分,挣扎出来的时候,将自己弄得遍体鳞伤也没有掉一滴眼泪,可现在看到了救我的公子,听到他对我说的这句“小羡,别怕”,却哭得雷雨滂沱,不能自已。

    这种感觉直叫我想起曾在闲暇时候翻过的一本写天上神仙故事的册子,里面有一个叫素书的女神仙,她曾去山中采雪打算给师父煮茶喝,可那时她十分不小心地掉进了一个深潭之中,刺骨的潭水几乎将她溺死,可她咬牙挣扎着攀上了潭壁的岩石,踩着潭水上一块极其小的平地得以活命。

    那时的她也如我今日这般止不住地掉泪。她说:“兴许我们有时候就是这样,在那么艰难的处境中会咬牙挺住从来不想放弃。但是等到挨过了这一关,想起曾经的困难,便忍不住要委屈难受。就像我此时,蜷缩在那块岩石上,明明已经从灭顶的潭水中爬出来了,但想到刚才的境遇,眼泪便再也忍不住一样。”

    我今日将此话悟了个完整。

    “我晓得你痛,这样哭出来也好。”他说。

    一路慌乱又急速,穿过街巷拥挤的人群,最后在一个地方停下来,那个地方味道浓烈,一半药香一半酒气。

    我想我知道这是哪儿了,刚来帝京时和兰舟小公子走街串巷,曾发现这条街上有个卖椒麻盐酥鸡的小铺子,它的对面有一家名为“扁鹊望”的医馆,医馆旁边有一家唤作“李白饮”的酒行。当时啃着椒盐鸡腿蓦然回头之时,还曾对两个店的名字赞叹不已。

    思绪回来的时候,我已经被小心翼翼地安厝在医馆的榻上了,我失血过多浑身虚软几乎一动都不能动,大夫看此场景倒吸了几口凉气,几乎要瞬间放弃,让陈兰舟直接去棺材铺采购一具替我当场收尸。

    我只得颤巍巍开口:“我……还没死。”

    陈兰舟也扯住他,尽量镇定地同他讲了我的主要伤处。

    大夫闻言又吸了一口凉气,慌忙帮我翻过身来,露出被血水洇透了的布料,一边拆着一边唤来医馆里所有的学徒,抄着火盆、沸水、药材、纱布展开了一场争分夺秒的生命大抢救。

    此时此刻我伏趴着不能视物,眼皮也越来越沉重,但耳朵却极灵敏,竟透过医馆里嘈杂的声音,听到了隔壁“李白饮”酒行里的动静。

    那儿的掌柜笑声殷勤,不是见了大主顾就是见了大官员:“珍藏八年的桂花酿,一直给您留着呢!今日一定遇到什么喜事儿了罢,这高兴都写在您脸上了。”

    来买酒人的人语气里果然荡漾着欢快和轻松:“一个故友,今日从牢笼里出来了。”

    “哟,这可不容易!是无罪释放,还是刑满归来啊?”

    “我说的牢笼是个比方。”

    “那我明白了,您是替那人赎身了罢,感情是个姑娘?”

    “嗯。”

    掌柜笑得更加畅快舒朗:“那您可早些带酒回去罢,别让人家姑娘久等了。”

    买酒人呵呵一笑道:“掌柜说的是,那我先告辞了。”

    片刻之后,酒行里其他的人问:“掌柜,方才来买酒的那个戴玉面的公子是谁呀?”

    掌柜唏嘘几声后回道:“方才这位来头可大着呢,他但凡这身打扮出来,便是故意隐藏,不想叫人议论他的身份。所以我也不能说哇。”

    他不说的话,其他人就不能知道这位买酒人的身份了。

    可我不一样,我同他打过这么多次交道,同他有过这样多的纠缠,我怎么会分辨不出他的声音呢。

    崇安王殿下,你来买酒啦。

    真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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