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见决斗台上那人的刹那间,魔野不禁愧疚难当,虽然早有预感,但他仍是止不住为之心神钝痛。事实终于证明了他先前的猜测——这是由于过去的无知,而犯下的追悔莫及的过错。

    至今还清楚地记得,十年前,也就是他第一次负责运送物资来索砻城,在经过这里时,年纪大一些的半血商人告诉他,那是萨瓦敕人的斗兽场,他们让饥饿的猛兽互相搏斗来取乐。魔野当然也知道,饥饿的野兽为了掠食而互相撕咬,是天经地义的自然规律,他以前曾去过山野,并不是没见过那种情景。

    但不知为何,那天从这道高墙外经过时,他心头竟莫名地产生了一种前所未有的灼热感,意识突然失去了控制,仿佛被一股看不见的力量牵引着,试图将他强行拖进斗兽场似的。虽然当时他的确是站在斗兽场高墙外的道路上,却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意识正企图飞离这具躯体。不明所以的魔野顿时惊慌失措,拼命地用意志力来抵抗那股力量的牵引,想要尽快远离那种撕裂灵魂般的痛楚,于是便头也不回地跑掉了。

    自那以后的十年间,魔野就再也不敢轻易靠近这座斗兽场了。直到现在,他才终于真正明白了西尔文祭司所说过的“灵魂感应”的含义。当年那股来自灵魂的钝痛,原来竟是族人向他求救的急切之情,而他却直接忽略了……祭司曾经告诉他,流光人能够感应到彼此的存在,尤其是瑞瑟西人,因为瑞瑟西人血液中的感应能力,比其他形态的族人还要更加强烈一些。正是这种隐藏在灵魂深处的羁绊,将所有的流光人紧紧地连在一起。

    魔野的视线不禁被定在了湖中央的决斗台上,因为那里有个体内流着和他一样血液的瑞瑟西人,一个曾经与他只有一墙之隔,却由于他的无知和忽略,而被困在牢笼中,受尽了十年折磨的族人。

    那个体型和他相当,形态却与他不尽相同的族人,拥有一头银白色的发丝,手腕及脚踝上也覆盖着一层细密的白色羽毛。和他体内此时的血液颜色相呼应的橘红色的暗光,细致地勾勒出了他修长壮美的体魄。他本来拥有一对华丽的白色羽翼,但现在却只剩下了一只孤独的右翼。那只羽翼很大,在收缩的状态下依然与他身高相当,羽毛几乎触及地面,若是完全展开,将会是多么壮丽的一幅画面?

    纵使身陷险境,决斗台上的人依然从容不迫,或许是因为他早已习惯了这种危机难测的生存状态。但见他微微眨了一下那对泛着水光的银灰色的眼眸,合上了眼内那层布满神秘纹样的半透明的瞬膜,将自己的眼睛保护在内,这并不影响他的视线。随后,他才抬头扬起那两道眉头带有小漩涡的银白色的眉毛,望向高处那些正准备袭击他的武器,坦然面对一切未知的危险,脸上没有丝毫怨愤之色。或许他已经猜到那是一种危险的武器,却不知道那些武器将会如何对付他。

    此时,裁判台上那道粗糙的嗓音,已经被观众席前面的二十几台链球车轰隆隆的投射声给淹没了,没有人听见查胡又说了些什么。

    就在数百颗带有锐刺的铁球和石块即将脱离链球车,正要射向决斗台的那一瞬间,祭司突然侧首朝西流望了一眼。尽管他什么也没说,但西流已然会意,明白祭司是希望他立即打开身后的牢笼,救出那几个被困的族人,然后再把所有的猛兽都放出来。如此一来,场面将会变得更加混乱,让萨瓦敕人措手不及,为他们多争取一些逃离的时间,野兽们或许也能因此重获自由。

    魔野不曾经历过这种场面,隔着人工湖,眼看密密麻麻的刺链球和石块,正朝决斗台上的族人飞袭而去,他顿时大惊失色,一时间竟想不出任何解救的办法。明明心急如焚,双脚却被定在了原地,一步也挪不开。

    正在这时,身旁的祭司忽然展开了双臂,微微仰首,悦耳的声音从口中流淌而出,宛如涓涓的泉水:“我的太阳,请允许我使用你所赐予的力量,引导族人从亵渎生命的杀戮中释放,让我们穿越这残酷的黑暗,守护着你所创造的宝贵生命……”

    古老而优美的流光语,瞬间抚慰了魔野焦躁的灵魂,他感觉自己的意识逐渐清明,体内充满了强大的力量,变得勇敢无畏,似乎再也没有什么能够击败他了。仿佛以前的自己一直都在模糊的梦境中游荡,现在突然被人从梦中唤醒了,无论意识还是躯体都获得了新生,并清晰地感受到自己真实的灵魂与力量的存在。

    决斗台上那个高大的身影原本泛着橘红色的暗光,但随着这段优美悦耳的流光语,橘红色的光晕突然变成了浅金色,就连那双银灰色的眼眸,也覆上了一层金色的光芒。刹那间,魔野意识到决斗台上的族人也和他一样,正在被某种力量唤醒。是祭司,祭司将沉睡于他们灵魂深处的力量唤醒了!

    “呵……”决斗台上的人忽然露出了一个短暂而浅淡的笑容。

    只见他举起双臂,用力向外一挥,原本锁在四肢上的布满锯齿的桎梏顿时应声而断。紧接着,他俯身抱起了曾经拖在身后十年之久的大铁球,用力抛向了第二层观众席,将过道中的一台链球车砸得支离破碎。

    直到这时,观众席上的赌徒们才从兴奋中惊醒,意识到自己处境不妙,纷纷惊慌失措地逃离坐席,试图奔向出口,十万人顿时乱作一团。

    然而,那些已经从链球车上抛出来的刺链球和石块,仍是继续朝着既定的方向袭去。在这种情况下,无论决斗台上的人如何闪躲,恐怕都难以全身而退了,只要折叠伸缩桥没有放下,他就暂时无法逃离湖中央的决斗台。

    于是,他又果断地抱起了剩下的另一个大铁球,使劲朝决斗台的地面砸了下去。由石板黏连铺设而成的台面,顿时被这股强大的力量给震裂了。他迅速弯身把双手伸进石面的裂缝里,然后用力向上一抬,将一大片黏连的石板直接掀了起来,利用这片石板作为遮蔽的屏障,成功地挡住了部分朝他袭来的刺链球。但由于刺链球和石块是由二十几台链球车同时抛出,并从四面八方朝他砸来的,而他却只能挡住一个方向,受伤仍是在所难免。

    这时,魔野已经本能地知道自己该如何使用这些力量了。他倏地转身,抬脚将身后那个牢笼的铁门直接踢倒,然后拾起掉落的铁门,奋力地朝观众席二层的链球车抛去,并用同样的方法连续毁坏了好几台链球车。

    观众席上的莱佩濂贵族已经乱成了一团,正在四处逃窜夺取生机,但大多数随身携带武器的萨瓦敕人,都加入了这场突如其来的乱战。他们开始协助场内的萨瓦敕士兵,不断地朝决斗台投掷更多的刺链球和石块,以防四肢已经获得了自由的异族人继续反击他们。

    魔野知道,只要那些危险的投掷武器还在运作,决斗台上的族人就会继续遭受攻击,于是他全力以赴地对付剩下的链球车。祭司则趁机冲向湖边,将最近的一座折叠伸缩桥放了下来。决斗台上的流光人很快就发现了这条逃生的路线,用力将手中最后一块石壁抛出之后,就迅速地跳到桥上,顺着桥面跑向斗兽场底层的走廊,终于回到了族人的身边。

    由于湖边的萨瓦敕士兵数量有限,应付得十分吃力,很快就被许多从牢笼中跑出来的猛兽给冲散了。终于获得了自由的猛兽四处乱窜,场面非常混乱。大部分链球车被毁坏之后,二层观众席上的萨瓦敕人虽然还在试图朝下面抛掷异物,继续攻击异族人和猛兽,但毕竟物力有限,还有更多没携带合适兵器入场的萨瓦敕人,都无法近距离参战,逃离危险的本能令他们只能不断地涌向斗兽场那六扇敞开的大门,因而导致正从场外赶来支援的萨瓦敕士兵一时也挤不进来。

    “祭司,我们怎么出去?”西流问道。

    那几个获救的族人已经和西流一起回到祭司身旁了。祭司望着正向他们跑来的魔野,以及刚从决斗台上逃出生天的另一个瑞瑟西人,待他们都来到跟前站定之后,才开口道:“现在只能破墙而出了。”

    干扰异族文化或是破坏异族建筑,并不是祭司的本意,倘若还有别的办法,他也不会做出这样的决定。但现在不得不这么做,否则就无法将族人安全带离此地。因为,这座巨大的斗兽场只有六扇大门,早已被那些疯狂逃生的莱佩濂贵族和萨瓦敕人挤得水泄不通了。可想而知,此刻在大门外等着他们的,必定是萨瓦敕的正规军队。要知道,萨瓦敕人都是十分善战的,虽然不会做出以卵击石的蠢事,不过手中一旦握有合适的兵器,普通民众也会毫不犹豫地加入战斗。所以,唯有出其不意的路线,才能争取到一点有利的时间,帮助族人顺利逃离索砻城。

    祭司先是集中精神力,仔细感应了一下斗兽场外的情形,大概了解了一下外部的人数分布情况之后,便转身朝一间离他们不远的牢笼走去。斗兽场里的牢笼都是沿着内墙而建的,牢笼的铁门刚才已被他们打开了。祭司直接走进去,在内墙前方站定,抬起双手覆在那面由巨石砌筑而成的墙壁上,突然向外一推,厚重的墙壁就被无声地震裂了,碎石落了一地,破开了一个与流光人体型相当的裂口,高墙外的阳光霎时洒进了这个黑暗的牢笼……

    而此时,在索砻城的另一边,那些已经去王宫送完物资的半血商人,正赶着赭犸车匆匆奔向城外。今天他们就要离开这里了,现在正赶往索砻港,接着乘船返回临波城。

    伊索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身旁的同伴问道:“伊索,你在看什么?”

    “没什么,只是,我好像听见了一些骚乱的声音……”伊索有些茫然地说道。

    “别迟疑了,我们赶紧离开这里吧。”同伴催促道。

    伊索点点头,没再多说什么,默默地和同伴们一起出了城。他还记得,之前自己是怎么对萨瓦敕人说的,他毫不犹豫地告诉了萨瓦敕人:发现魔野其实是个异族人,而且已经背叛了半血人……虽然是魔野让他这么做的,但他们心知肚明,这些年来,自从商船队里有了魔野之后,半血商人在海上的航行便有了更多的安全保障,甚至连斐氻海盗也不再那么猖狂了。尽管如此,他们仍是不敢轻易得罪萨瓦敕人,毕竟他们还住在萨瓦敕人所统治的土地上。依目前的情形而言,或许魔野离开才是对半血人最大的帮助,大家应该都是这么想的吧?所以才没有一个人开口挽留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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