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十,是个好日子,天朗星稀,秋风也习习。
    上海大世界的梨春园正迎来了南下的京师班子,小剧场不大,是个专场地,只有几张茶桌位,中央一桌是今晚王亚樵的预订桌。
    谁不知斧头帮的王亚樵?世人皆怕魔鬼,但魔鬼独独怕这王亚樵,这三个字,每个拿出来都平常不过,可一旦连起来说,便叫人破了胆颤了肝儿,就连赫赫有名的戴笠将军听见,都要立即起身检查门窗。
    早听闻说此人爱京戏,闲来唱两句,人长得也不赖,没有流氓刺客的蛮气,倒是有种书生气,戴圆眼镜,头油亮,一丝不乱。
    人来得晚些,开场半幕过去,他的人才进了场,穿黑西服的手下两排开路,又有人打头阵领路,而最后那个穿毛坎肩水绿大褂的人就是了。
    他个子不高,走路倒快,几步来到桌前坐下,颇有军人素养。
    戏唱的还是那一套,水果花茶伺候得也勤快,那人只坐在那里,凝神看台上表演,面无表情,看不出悲喜来。
    谭潔和梅娣这会儿早上了妆,躲在后面看台下,隐隐约约辨认王亚樵的脸。
    “待会儿……你们上台不必紧张,正常表演罢,若寻到好时机,也未必非要到那时候才动手。”张庆之带的人一直在他们身边观察形势,又道:“后院前院布的都是咱们的人,所以,他自是来了,就跑不出去了。“
    谭潔在光影里看张庆之,平头小眼露出异常凶恶相,不禁一颤,隐约有种不祥感。
    咚咚锵!京胡一拉,是熟悉高亢的音弦!
    最后一出——《霸王别姬》!
    虞姬出场,与八侍女同唱——“自从我,随大王东征西战,受风霜与劳碌,年复年年……“
    这一开口,台下的那位贵客便把手里的茶盅搁下了,眯起眼睛来细细端看那虞姬,似乎颇为欣赏,抿嘴一笑,对旁边的人说:“这个好,是个角儿。”
    谭潔仍按计划扮侍卫中的一个,前后都是同她一样打扮举着彩旗的兵。
    “可叹我中了那十面埋伏之计,叹老天亡我,命数已尽!又惊闻四面楚歌,哀嚎遍野,怎叫我内心不惶恐忧愁?”
    ……戏韵无穷,弦动音律,谭潔按台步同前面人一并走着,又转回舞台中央,亮相,再后翻,翻三个,起身转脸——
    师兄?
    她恍惚间见着个熟悉的脸,没敢认,再一晃,那人涂了厚厚颜料的脸又出现,似笑非笑,不怀好意——
    那不正是当日在徐老公房内点灯的……师兄?!
    难不成?
    谭潔头皮一麻,心口炸裂,再转眼看四周迈迭步的人脸,一圈圈,荡开去,笑得诡异又阴诈,红的脸,黑的眼,白的面。
    谭潔闭上眼再睁开,幻像似乎消失,脸又变成陌生的普通脸,全是戏的假模假样,她跟着队伍下了台。
    可是,她一颗心还在狂跳——这京师的队伍里还有徐老公戏园子里来的吗?
    怎么不能呢?
    这么一想,她更怯了,既是这些人能来,那严钏也必然在了?她想到前几日跟着他们的脚步声,脊背发凉,顿感恐怖。
    但来不及想了,最后一幕开始了。
    她硬着头皮上,在账内见霸王吃酒烦闷,梅娣袅袅起舞,为王聊以解忧。
    “君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
    虞姬躲剑寻死,霸王闪避不及,忽然,宝剑一闪,枪声四起。
    是谭潔最先开了枪,那枪也准,正打中王亚樵的左臂,台上又有人补枪,桌上的茶盅砰地碎了,台下的人也拔枪朝台上扫射。
    谭潔扑到梅娣跟前给她打掩护,一边应对枪林弹雨,一边拉着梅娣从台下溜到门口,回头一推:”快跑!咱们在东巷口见!”
    梅娣得了令,回头就跑,照和姐姐计划的一样,朝东面胡同跑。
    这厢剧院火力足,台上的霸王持两手枪朝台下开,张庆之带的人也跟斧头帮陷入混战。
    那王亚樵趁乱中要从后门溜,张庆之便对谭潔大喊一声:“快,追!抓住他!”
    谭潔瞧准目标,一边开枪回击一边紧追过去。
    门外是西巷口,来来回回不少人,谭潔不便开枪,只在后头追着,趁势观察陆铎部署的空缺处。
    那王亚樵尽管受了伤,但跑得也够快,大概性命攸关不得不快,眼看谭潔追不上了,前头忽降下张网,牢牢把王亚樵罩在里面,如同瓮中捉鳖——
    “逮住了逮住了!”
    谭潔没往上凑,只往后退着,寻个矮一点的墙头一侧身翻过去。
    “抓错了,抓错了!”
    “什么?”
    “他不是王亚樵!”
    “什么?!”
    “袁司长刚刚来电,说真的王亚樵在梧州被抓了!”
    谭潔顾不得了,直往东巷口奔去,一边跑一边卸了身上的行头而不至引人过多注意,晚上路上人不多,也没遇到陆铎的人,大概大多人力都聚在西巷口。
    谭潔飞奔到东巷口,左右四顾却不见梅娣。
    要说梅娣从戏院的后台的窗户上跳下去不用多跑,只几步路就到东巷口了呀,难道……?!
    谭潔忽然想起台上混杂的几个京师侍卫,心口一激,口干舌燥,天旋地转,眼前一阵黑。
    再说那梅娣,自跳窗跑到东面胡同,便觉不对劲,这处本是僻静,但总听到一个声音忽远忽近——啪嗒啪嗒,像有人拿着棍子敲地,不连贯,一深一浅。
    他只能跑,想摆脱这声音,可越跑这声音越近,忽然,巷口处,闪出两个人影挡住了他的去路。
    一个是满口黄牙、脸皮枯皱的丁四儿!
    另一个……另一个一瘸一拐地走出来……
    可是这人又好像不是人,是个魔鬼,虽然戴着帽子,可他一根头发也没了,脸上的皮肤全都揪成一坨,虬曲盘缠,在斑驳昏暗的街灯底下红紫狰狞,一只眼睛塌陷下去已看不见眼珠,另一个还转着,发出凶狠的目光。
    严钏?
    可是梅娣第一个反应却低呼:“严师父……”
    “哈哈哈,你还认得我这个师父?“严钏的声音也变了,异常沙哑。
    “你瞧我这模样还能认出我是师父?哈哈哈!看来这白眼狼们的眼睛倒是真不瞎,可惜心早就瞎了,杀了人,烧了房子,把师父师兄弟们害得家不能家,戏不成戏,今日这身虞姬装扮,倒遂了你的愿,成了角儿,都能来大上海唱戏了哈哈哈!好啊…我可真是没白教导啊!”
    梅娣腿发软,看丁四儿和师父手里的铁棍以及二人眼里的狠辣毒光,心里早凉半截:“师父……我对不起您……可是那日真是意外,徐老公他……“
    “别给我提徐老公!你不配!”
    梅娣哪里知道,那徐老公是严钏的救命知恩,亦是当年的情人和友人,严钏当年年少,在戏台子上犯了错,差点被人打死,若不是徐老公帮忙救人治人,他何止瘸一条腿?
    清宫遣散,他帮着徐老公找院子,招徒弟,搭戏台,哪怕那徐老公越发荒唐,宠幸娈童,他都愿意博他一笑。
    这一对儿双生子正是难得的好材料,只可惜,二瓜苦心辣瓤,偏偏尝不得!
    大火那日,严钏不顾一切进屋救人,可是人早就烧焦,他也不幸被门梁砸到头上而造成重度烧伤,人虽活了,戏园子却完了,全完了,人去楼空戏也尽。
    可是他哪甘心就被这两个畜生搞垮半生建树,顺着那枚当掉的金簪一路追到天津的贫民窟,以为就要丧失线索之时,恰又遇到了当年的丁四儿!
    天助我也,天亦怜我!
    严钏此刻被复仇的痛快燃烧了整个身体,脸上的面容更加扭曲,激动得死肉扯着活骨,獠牙森森,瞪红眼睛,血脉筋动。
    梅娣吓得早失了主意,直往后退,他文文弱弱一介青衣旦角儿,半生都研习那绸缎妆容香脂粉,大概是硬抗不过了,可是这会儿了,不拼也要拼啊。
    人上来了,棍棒招呼,梅娣掏枪去射,手不稳,两枪都没中,第三枪才打中了丁四儿的腿,他惨叫一声,严钏不怕枪击,中了一枪在肩膀,也忍痛上来一棍子给那枪打飞了。
    梅娣想去夺也拼不过二人凶狠猛击,赤手空拳向空中咻咻挥去,一会儿就头饰当啷落地,衣扯裙裂,满脸是血,被打得反抗不得,再一回头——
    啊!!!!
    梅娣凄厉惨叫一声,响彻整条巷子,那声音,真恐怖,阴不阴,阳不阳,就像多年前在北平梨园里徐老公被人扎爆眼球时的声音。
    谭潔听见了这声,整个脚步都滞住了,心脏似乎停了几秒,随后一坠,坠到了看不见的冷窟里。
    旋即,她发了疯一样地跑起来,就在那,就在那!是丁四儿和严钏!没错,他们还挥着棒子在打人!
    谭潔拔枪就射——砰砰砰!
    两个人还没来得及回头,就倒地,谭潔恨得上去又要朝二人脑袋上开枪,可惜没子弹了。
    梅娣已经浑身倒在血污中,整个脸,眼睛都被蒙了石灰。
    他疼得在地上滚,像眼睛里着了一把火,从睛体烧到眼窝底,蔓及鼻腔、头颅、五脏六腑……
    太疼,太疼,太疼了!
    他都忘了自己的手脚被人打断了筋骨,只在地上像一只可怜的虫子滚爬,撞挣,脸在抽搐,浑身都在冒血——
    “姐姐!姐姐!姐姐!”
    谭潔冲过去,捧起梅娣,浑身颤抖,恐惧又绝望,但她忍着,紧紧咬着牙,打着冷战说:“我在!我在!”
    “姐姐!姐姐!我看不见了,我看不见了!”
    “姐姐带你……姐姐……“谭潔慌了神,只得扛起梅娣往外冲,可是她恨得浑身都在冒火,只得在那两具尸体上踩、踹、垛,把两个人的脸剁成一团肉酱。
    不能耽误,弟弟最重要,她只觉他的血热乎乎地流进她脖子里,他浑身都冰冷,手拧住她,一声声喊:“姐……姐,我疼,我疼。”
    他的身子渐沉,谭潔扛不动了,走一步都很艰难。
    总算找到一处水管,谭潔忙浸湿袖子,为梅娣洗眼睛,可他脸上存着花掉的妆,一层红一层黑又一层白,稀稀拉拉糊了一脸,看不清他的本来面目。
    梅娣说不出话来了,整个人躺在地上像死了一样。
    “梅娣,梅娣……小瓜子,小瓜子!”
    谭潔无力无助,抱紧弟弟痛哭不已,怀中的人靠在她怀里颤巍巍地呼出最后一声:”姐……姐……天……怎么那么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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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结局会H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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