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于寿竹已然从里间出来了,正悄立于窗边,面容一片灰败,阴沉的天色映入窗格儿,越显得她愁云满面。

    红药轻手轻脚地走去案旁,斟了一盏茶,拿朱漆茶盘托着,捧了过去,细声细气地道:“姑姑,您先喝口茶吧,这一大早的也不得闲儿,看累着。”

    于寿竹扭头冲她笑了笑,只那笑容极为勉强,眼底深处有着难以掩饰的惨淡。

    “好孩子,你有心了。”她低低地道。

    语声未了,眼圈儿忽地一红,忙接茶喝了两口,复又举袖拭唇,强笑道:“正好我这儿口渴呢,这茶倒是不冷不热的,很适口,多谢你了。”

    见她一脸颓败。。仿佛天塌下来一般,红药心底涌起了强烈的愧意。

    然而,再一转念,她便又硬下了心肠。

    若要救下大齐,救下这阖宫无数人的性命,便少不得要走今天这一步。

    “罢了,既然找遍了都没找着,可见是我自个儿把钥匙弄丢了。你们便回吧,等会子我自去跟两位尚寝分说。”于寿竹低声说道,神情极是落寞。

    一下子将库房和值房的钥匙都弄丢了,乃是大过,一经查实,于寿竹这七品司设便没的做了,说不得便要调去外皇城,职司亦会降好个几等。

    究其原因。 。一是尚寝局绝非世外桃源,内斗得相当厉害,于寿竹的位子有不少人眼红,她犯了错,落井下石者必不会少。

    再则,犯下如此大错,革职并不足以惩戒其粗疏,往低处调职才是重惩。而外皇城如今正缺人手,且缺的都是末等杂役,于寿竹的命运,可想而知。

    想亦是推及于此,她才会如此地失落。

    屋中安静了片刻。

    竹帘之外,芳草正于廊下洗手,“哗啦”水声四起,却是此刻唯一的声响。

    数息后,于寿竹蓦地轻轻一叹:“唉,若是你手头那值房钥匙还在,就好了。”

    红药没吱声。

    那钥匙她好容易才脱了手。姚霁珊自然绝不会再往回拿。

    见她不语,于寿竹侧首望她一眼,面上又涌起几分涩然:“罢了,前些日子你也是受了委屈,姑姑对不住你。实是那孟寿兰将此事捅到了袁尚寝跟前,我不好违拗,只能把钥匙收回。却未想,孟寿兰倒成了值房管事,这也真是……”

    她摇摇头,长叹一声,黯然无语。

    红药依旧垂眸立着,似在摒息静听。

    于寿竹所叹者,仍旧是红药动的手脚。

    孟寿兰与其不睦,此事红药前世便知。

    而前不久,她便是利用这一点,故意当着孟寿兰的面儿,将那值房钥匙显摆了出来。

    依六局一司之制,值房钥匙远远轮不到红药保管,孟寿兰抓住这把柄,当即便去袁尚寝那里告了一状。

    袁、蔡两位尚寝自来便很器重于寿竹,闻听此事,也只将她叫过去训斥了几句,又命将钥匙收回,也就罢了。…。

    自然,两位尚寝也没忘了安抚孟寿兰,没过几日,便擢拔其为值房管事,钥匙亦由她保管,事情亦就此得以平息。

    这原也不过再寻常不过的内斗,可如今,却成了压倒于寿竹的最后一根稻草。

    若值房钥匙仍在红药手中,则于寿竹便可凭此拿到库房备用钥匙,而有这两把钥匙在手,丢钥匙的罪责,便可转嫁于红药头上。

    于寿竹有的是法子令红药老老实实地就范。

    然而,眼下的情形却是,孟寿兰虎视眈眈地呆在值房,于寿竹便有三头六臂,也拿不到她手中的钥匙。

    这就是一个死局,而于寿竹的苦涩,亦由此而来。

    红药自知其所思,且也没觉得她有什么不对。

    后宫么。。不就是你踩着我、我踩着她,大家伙一拥而上往前走么?更何况,若非她算计在先,又何来于寿竹意图在后?

    追根究底,此皆是红药种的因,自然就该由她承担后果。

    默立片刻后,红药踏前半步,启唇道:“姑姑莫要灰心,再仔细找找便是,说不得就在眼面前呢。”

    她的声音很轻,敛首低眉,一副恭谨的模样:“我记得,从前我在内织染局当差的时候,有个嬷嬷也丢了钥匙,因差事当紧,那嬷嬷没空儿多找,便索性拿了根木棍往那锁孔里捅,想要把锁头给捅开。”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 。然每个字却都咬得极重:“这一来二去地,那木棍竟断在了锁眼里头,反把锁头给堵死了。谁成想,那钥匙其实根本没丢,被个小太监找着送了回来。可那个时候,锁头里塞着木棍,便有钥匙也打不开,那嬷嬷也真是个急性子,但凡再等一等,也就……”

    “慢着,你刚才说什么?再说一遍。”于寿竹突地打断了她,一双眼睛炯炯望了过来。

    虽不能察其颜色,然而,那灼热的眸光,亦炙得红药心头狂跳,后背渗出汗来。

    她稳住心神,将头埋在胸前,作出谨小慎微维的样儿来,将声音憋得细细地,小声儿说道:“我刚才是在说从前在内织染局的事儿,有个老嬷嬷丢了钥匙。”

    “我没问这个。姚霁珊你方才不是说什么锁眼儿么?你再说一遍,那锁眼儿怎么了?”许是心急,于寿竹的语声拔高了好些,面上是罕有的急切神情。

    红药“哦”了一声,慢声细语地道:“姑姑原来是问那个锁眼啊,因那嬷嬷拿木棍儿往里捅的时候,木棍断在了里头,锁眼便给堵上了,不管什么钥匙都打不开,然后么……”

    “你先别说话,容我想想。”于寿竹第二次打断了红药。

    语毕,拢起衣袖,出神地望着窗外,不知在想些什么。

    红药缓缓抬眸,向她的衣袖瞄了一眼。

    那衣袖正微微起伏着,可以想见那袖中的手正在如何地绞动、摩挲。

    红药吊在嗓子眼儿的那口气,终是落了底。

    差不离了。

    于寿竹显然已经听懂了,而以其聪明,想必亦知晓该如何做。

    或者不如说,为守住自个儿的六品司设一职,于寿竹唯一的选择,便是红药替她留下的那个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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