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氏醒来时,纱帐上正映着浅浅的一层薄白。
    她恍惚了一下,以为天亮了,探手便要去掀帐子。
    然而,手将将伸出去一半儿,远处便传来了敲梆子的声音。
    “夺、夺、夺”,铿然三响,静寂且寥远。
    她停了手,再细细凝一回神,隔间值宿婆子的鼾声忽又入耳,间杂着小丫头子磨牙、说梦话的声音,静夜里听来,有一种说不出地嘈切。
    “是月光啊……”安氏喃喃低语。
    月华清冽,照见她口中喷出的暖气,虚妄的一团白,很快便散得干净。
    她慢慢躺了回去。
    屋子里似是颇冷,便只这伸伸手儿的功夫,她的半条胳膊已然失去了温度,冻得微麻的指尖擦过凉滑的被面儿,透骨地冷着。
    安氏将被子紧紧裹牢,耳听得窗缝里风声如尖哨,只觉寒意自四面八方涌来,衾间余温很快便被冰冷的空气攫取一空。
    她拧起眉,旋即又松开,叹了一口气。
    不消说,这是哪个婆子又忘记添炭了。
    安氏张了张口,一声“妈妈”横亘于喉头,想要唤起人来将炭炉烧热,数息后,到底还是将这两个字咽了回去。
    罢了,在这山庄里头,吃穿用度又岂能王府时相比?
    她婆媳二人原就是发配至此,下人们如今还不曾蹬鼻子上脸欺到跟前来,便已然是东平郡王治下有方、宅心仁厚了,再苛求更多,无异于自取其辱。
    再退一步说,这些管事妈妈皆是积年老仆,安氏平素也并不敢太使动,也就那几个小丫头还算听话。
    先忍一宿,明儿再说罢。
    安氏翻了个身,阖拢双目。
    夜阒人寂,本该容易入眠,叵耐隔间嘈切之声未断,忽尔又有夜枭幽鸣、风声低唳,竟是再不得消停,越听越便教人心浮气短。
    她烦躁地抿紧唇,努力入睡。
    说来,刚到庄上那几日,她对这庄上声息很是不惯,只觉扰人清梦,连着几晚不曾睡好。
    而今回首,她却只想哂笑。
    她安家又是什么富贵门户不成?
    未出阁前,她住的地儿还不及如今这住处的三成,家中姐妹挤在一起,转个身就要撞膝盖、低个头便会撞上人。
    那个时候,她却是夜夜好睡,何尝有过半句怨言?
    不过是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罢了。这一年半载的精致日子,倒把人给养得娇了。
    安氏解嘲地摇了摇头。
    最可笑的还是朱氏,到现在还在装呢,见天儿地在那脑门子上绑根抹额,青黄赤白褐换着带,病秧子也似,仿佛她朱家是什么高门大户。
    我呸!
    一个破落户罢了,真论家底子,怕还不及她安家呢。
    安氏撇了撇嘴,再度翻了个身。
    床板“吱呀、吱呀”地响着,似与窗外风声应和。
    这声音触动了安氏的心,她一时有些惘然。
    曾几何时,她三房屋中的床板,时常也会这样响上一阵子。
    彼时她初为人妇,每每被这声音弄得心慌脸红,怕它响,又怕它不响。
    那是她此生最快乐、亦最如梦幻的一段日子。因她从不曾想过,有朝一日她会嫁进王府,与良人同卧鸳帐、共赴巫山。
    或许,那也真的是一个梦吧。
    安氏闭着眼,心底里的苦涩一点点泛上来
    此际,春**梦既醒,良人远在天边,留给她的,唯有被冷衾寒、孤枕难眠。
    安氏的眼底渐渐有了潮气。
    却不知,今夜良宵,那暖阁之内、红绡帐中,与她的夫君并卧着的,又会是谁?
    还有她那可怜的寿哥儿,此刻又在何处?
    可受了长辈冷落?
    一念及此,安氏直是心如刀绞,眼角终是滑下泪来。
    好在,一切都不曾脱出她的安排。她早早便做了准备,将那些碍眼的都给打发了。
    眼下留在他们三房的,也就几个上不得台盘的狐媚子,即便她们全都爬上了三爷徐珩的床,充其量也只能做个通房,没她这个主母点头,朱氏又不在,这些贱婢根本抬不成姨娘。
    所以,也无甚好担心的。
    安氏如此想着,堵在心头的大石往下便落了落。
    她实则也并不很担心这些贱籍女子,身为主母,她有的是法子治她们。
    唯有安三娘那一等良家子,才是心腹大患。
    幸运的是,她的好三妹已然死了。
    被她亲手杀死的。
    安氏施施然抬起手,向眼角处拭了拭。
    泪早干了,颊边肌肤绷得生疼,揉了一会儿方才好些。
    她并不后悔,唯恨事终不密,到底还是被王爷察知了。
    设若当初缓一缓手,让安三娘与二老爷徐肃成就好事,届时,以二夫人苏氏的手段,安三娘也讨不得好去。
    不过,那样一来,主动权就不在自个儿手上了。而安氏并不喜欢那种命运由人摆布的感觉。
    是故,杀了也就杀了。
    总归她有了寿哥儿,身份已自不同。待事过境迁,两个侄儿有了出息,她往后的日子必定富贵从容得紧。
    翻来覆去地想着这些,心潮起伏不定,安氏哪还有半分睡意?
    再躺了片刻,她终是披衣而起,掀开纱帐,趿着软底绣花鞋去了耳房。
    月光洒了半屋子,地面上映着家什器物的影儿,黑白交叠着,若一副水墨画。
    安氏轻手轻脚绕过小屏风,果见那炭炉子已然熄了大半,将手试之,也只微暖罢了。
    她不由恨了一声,咬牙切齿寻了根火钳来,往炉中添了几块新炭,又以小箕拣出去几块炭灰。
    虽是满脸地不情愿,然这些活计她做来却极熟稔,盖因皆是从前在娘家做惯了的。
    在炭炉边等了片刻,眼见得红光渐盛、暖意渐浓,安氏方沉着脸将火钳丢了,想了想,顺手捋下一只玉戒,扔在炉边显眼处,又拿绣鞋蹭了些炭灰,方才转出屏风。
    耳室的窗户启了小半扇,原是用来换气的,此际,那窗下斜拖着一道月影,清冽如酒。
    她停步瞧了数息,忽尔动念,想去外头瞧上一瞧。
    横竖她也睡不着,散散兴许会好些,更何况庄上规矩也没那么大,只要别碰上寻夜的婆子即可。
    心下计议已定,安氏便重回榻边穿戴起来,又额外加了件棉氅,亦未带灯烛,悄没声儿地便出了梢间儿。
    此时三更天才过,值宿的婆子丫鬟尽皆睡死,满屋里鼾声震天,竟无一惊觉,由得这位三夫人堂而皇之地开门启户,径自离去。
    “哐当”,随着一声轻响,院门在安氏的身后掩住。
    她举首望去,半空里冷月孤悬、清光皎皎,似一瓢冷水浇上身。
    她忍不住打了个寒噤,一时倒有些后悔不曾带个手炉出来,如今却也懒得回去拿了。
    在院门前略辨了辨了方向,她便择了北面的那条路,徐步前行。
    这条路她从不曾走过,自不知通向何处,因今日难得周遭无人,越性由着脾气来,总归她没存着丁点儿歹意,,便碰着人也不怕。
    说也奇怪,这越是不怕见人,那人便越是不见。
    安氏这一路竟是走得格外通畅,莫说是寻夜婆子了,便连个猫儿狗儿也没有。
    约莫走了半刻左右,路便到了头儿,前方现出高高一段院墙,灰瓦当映着月华,白蜡蜡地,宛若怪异的傩具。
    安氏扫眼瞧过,也没觉着怕。
    处置安三娘的那晚,月色远不及今晚明亮,那鬼影幢幢几重院落外加一具尸首,都不曾吓住安氏,更遑论此刻了。
    抚了抚衣袖,她游目四顾,见那墙下虽是黄泥地,却还算干净,遂信步走了过去,沿着墙根儿往西走。
    走了百余步后,拐个弯儿,她的眼前蓦地一暗。
    她微吃了一吓,忙驻足看去,却原来是整整齐齐一堆青砖挡住去路,也不知拿来作什么用的。
    她不由有些好奇,行至近处细瞧了,这才发现,那院墙竟豁了个挺大的口子,像是雪压坏的。
    “原来是补墙用的。”安氏自言自语了一句。
    许是为着工匠方便行事,青砖与院墙有着一段间隔,远看是看不出来的,安氏也是因为离得近,方得瞧见。
    她冷冷一笑。
    雪都停了十来日了,院墙却犹未修好,可见庄上这些下人有多惫懒。
    只是,这院子里外大小事,皆是朱氏在管,安氏并无置喙之地。
    虽然这位王妃也不过空挂个名头,实际掌握大权的乃是王爷布下的亲信。
    不过……干我屁事。
    安氏无声地骂了一句,绕过青砖,循路回院安睡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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