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哟!”
    杨玉英手下一滑。
    到底还是业务不太熟练,差点没掉下来,吓得林官心里一阵子扑腾,蹿上墙头一看,见杨玉英顺顺当当扒着墙沿落在墙角的草垛上面,这才松了口气。
    “我这都做了什么孽!”
    林官虚虚地擦了擦额角的虚汗。
    从来都是他让别人提心吊胆,这回却是真遇见了克星。
    杨玉英立在草垛下面,遥望室内,这一看,面上顿时宛如冰封,半点表情不见。
    程周氏半跪在地上,面孔僵硬,瞳孔里甚至一片空白,手里握着一把柴刀,一刀又一刀地拼命劈下去。
    一刀劈断了‘程柱’的脖子,又一刀劈断了他的胳膊,接下来是手,是腿,是脚,是腹……
    一刀接着一刀。
    鲜血流满地,染红了程周氏的衣服,鞋袜,喷溅到她的头上,脸上,她表情也渐渐染上些许的兴奋。
    杨玉英脚下一动,又死死定住,她本身擅阵法,也擅幻术,她能看得出,这些看起来真真切切,其实并非真实,而是一种算不上特别高明的幻术。
    可是……
    “呕!”
    杨玉英还是恶心的很。
    想当年跟着元帅,刀山火海进进出出,遍地尸骸的场面那是没少见到,她早已习惯。
    坐在尸骨面前啃烧鸡的日子,也不是没尝试过。
    她杨玉英这尊名贵珍惜的花瓶,也因着主人爱不释手,走到哪儿就带到哪儿,没少见风雨。
    杨玉英在外面闹出动静,一抬头,就见门外厚重的门帘旁边,一双冰冷的眼睛正看着她。
    这双眼她还是颇熟悉。
    第一次在程家酒坊见到的就是这么一双眼。
    后来突袭林官的,也是这双眼睛的主人。
    但是直到今日,她才真正看清楚此双目主人的模样,竟是个五六岁的孩子,形销骨立,瘦得很,目光阴冷,可是瞳孔中还带着些许天真懵懂。
    因为太瘦,身上裹着一层黑漆漆的棉袍,一时分不出男女。
    杨玉英目光忽然停滞,落在那孩子的头上。
    那一头发黏糊糊的,上面糊了一层血泥,耳朵后面,手臂上,裸露的每一寸肌肤都伤痕遍布,狰狞可怕。
    杨玉英心下忽然有些酸涩。
    “啊啊,啊啊啊!”
    程周氏忽然惨叫。
    那孩子一愣,浑身颤抖起来,整个房子也瞬间随着她的颤抖而颤动,她急促地冲到屋子里,来回踱步,试图去碰一碰程周氏。
    可程周氏却似乎看不见这个孩子,那孩子一生气,就忍不住跺脚,而她越是发出声响,程周氏就变得更加害怕,越来越害怕,眉宇间充满了绝望,呜呜咽咽地哭起来,拼命搓自己的双手,整个身体蜷缩成一团,抱头痛哭。
    那孩子顺着她的目光四下逡巡,满脸警惕,枯瘦的手攥紧,浑身紧绷。
    于是,瞬间更地动山摇!
    程周氏忽然爆发,面孔逐渐狰狞:“你就是不肯放过我?你休想!你都死了,我能让你死一次,就能让你死一百次,一千次!”
    声音未落,她就忽然冲到墙边,一脚踢倒了一个铜壶。
    黄色略发黑的油汹涌而出。
    轰一声,油灯落地,火焰蹿起老高,烧着了帷幔窗帘,程周氏面露疯狂,连动都不动,任那些火苗循着她的裤脚衣摆向上蹿。
    杨玉英神色微变,一步跨进去,用力在程周氏身上一拍,火焰登时灭了。才按住她的眉心轻轻揉搓,揉搓了半晌。
    程周氏迷惘地睁着眼睛,口中喃喃自语。
    那个孩子似乎被这等场面吓到,怔怔地看了她半晌,一低头,整个身体都佝偻起来。
    杨玉英蹙眉。
    随着杨玉英的动作,程周氏身上的血渍,地上的鲜血仿佛蒸发了般,在阳光下消失不见。
    她回过神,面上略带几分茫然:“杨家小娘子?今儿又来买酒?”
    说着她从地上起来,看到砍柴刀愣了下,呼吸顿时变得粗重,抬头四顾,满脸惶恐,几乎用最快的速度把刀塞回枕头底下,拘束地拢了拢头发,讷讷道:“抱歉,我有点走神,还是老样子?要五年头的陈酿?”
    杨玉英点点头。
    程周氏就去打酒。
    从头到尾,她都仿佛看不到门口的小孩子。
    小孩子亦步亦趋地跟着她,但是从不靠近,离着一直有两三米那么远。
    程周氏拿着酒壶,一圈一圈地在酒窖里转来转去,越转越着急,额头上的汗水滚滚而落。
    小孩子默不吭声地向前走了几步,走过去牵着程周氏的袖子走到一个酒缸面前,程周氏顿时安静下来,打好了酒,走过来递给杨玉英。
    杨玉英接过酒壶,一时无语。
    程周氏脚步顿了顿,此时才放松下来,怔怔地看着杨玉英,又转头四顾,看着空荡荡的房间,怔怔地道:“真脏,那些脏东西为什么非要缠着我?什么时候才肯放过我?”
    随着她的话,一直跟着她的孩子终于受不了,步履蹒跚地向外走去,一步一回头,期期艾艾,滚滚的泪珠落了地。
    杨玉英神色凝重,她此时已经看出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忽然心生不忍,握住程周氏的肩膀,轻声道:“你当真要赶走你口中的脏东西?”
    “当然。”
    程周氏沙哑着嗓子,呢喃,“当然。”
    杨玉英叹了口气,没有再说什么。
    随着那个孩子越走越远,程周氏的眼睛也越来越清明,一直让她陷入迷糊状态的某种力量,终于从她的身上走开。
    程周氏骤然想起了很多事,忍不住紧紧地抱住肩膀,瑟瑟发抖。
    她杀了人!
    对,她杀死了自己的丈夫!
    抬手看着自己苍白粗糙的手指,程周氏腿发软,身体也发软,眼睛渐渐变得幽暗。
    就在那一日,她再也受不了,她不再控制那个男人喝酒,还把家里最烈的酒都给她喝,把他整个人都扔到酒窖的酒缸里头,然后她就拿起砍柴刀,一刀一刀地把他剁成了碎泥,扔到酒窖深处的酒缸里面去。
    等她清醒过来,事情已经结束,她知道,自己只有一条死路,她想到了死。
    可是,她为何没有死去?
    程周氏茫然四顾,忽然觉得自己忘记了什么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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