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妹两个,应该说主要是那漂亮小姑娘在那儿吵吵嚷嚷,整条街上路过的行人皆侧目。
    做哥哥的年轻人似乎有些无奈,却还是细声细气,温柔哄劝。
    看他表情,就像捧着一块儿无比珍视的至宝,杨玉英忽然有一点恍惚。
    这姑娘一定很幸福。
    她当年,也曾被这样温柔珍视过的。
    杨玉英这两年夜深人静时,忽然有些后悔,当年她和元帅在一起,得到的太多,回报得太少。
    她总觉得他们还有漫长的时光,心里的想法可以慢慢说,想做的事可以慢慢做,都不着急,可是命运就是这般,总会让人留下遗憾。
    稍一恍惚,杨玉英只觉腰身被人轻轻挂了下,她顿时一扬眉,瞬间向前跨出两步,伸手抓住肩膀上挎一背包卖报的小孩子。
    “干什么!”
    那孩子一声尖叫,周围乌泱泱冒出一群小孩儿,穿的都破破烂烂,还有流着清鼻涕的,个个瘦骨伶仃,很是可怜。
    一群孩子眨眼就要围上来。
    杨玉英都被吓到,三两步从面摊蹿到南面一家油铺里去。
    她人一上杂货铺的石阶,底下那些孩子居然就投鼠忌器,一时不敢近前。
    铺子里坐着个至少两百斤的掌柜,刚刚睡醒,懵懂地看了眼杨玉英。
    杨玉英轻笑:“我要买十斤花生油,劳烦用小瓶装,一斤一瓶。”
    掌柜的特别灵活地翻身起来:“马上好。”
    就带着伙计开始收拾。
    眼下这混乱时节,能在这条街上最黄金的地段,正正经经开个油铺,生意做得这般好,那必然有靠山,反正这条街上的小泼皮们,应是很有默契,不敢到铺子里捣乱,不敢明目张胆地招惹这地处的客人。
    那群小叫花的确不上前,就站在不远处哭得哭,喊的喊,让杨玉英放了他们兄弟。
    杨玉英笑着伸手在小孩儿装报纸的包里面一摸,摸出两个钱包搁在地上,又摸出自己的胭脂,再就是一个精美的盒子。
    “咦?”
    那盒子一出现,正哄妹妹的年轻人皱眉掏自己的包,一摸空空如也,连忙几步过来,急声道,“这是我的。”
    杨玉英把盒子递给他,打开一看,里面是一方砚台,滴砚,瓷质,双鱼含珠的造型,别致精巧。
    年轻人仔细看了两眼,才道:“多谢小姐,否则我这砚台怕是寻不回来了。”
    说着,年轻人就伸手去拿,杨玉英忽然挡了下,低下头仔细嗅了嗅,若有所思。
    年轻人手心一颤,神色间顿时露出几分警惕,却是伸手把盒子一下盖住,几乎是硬抢似的夺走。
    他那妹子顿时哼了声:“瞧你那什么样子,怎么,送给那日本人的东西,别人就连看都不配看?”
    年轻人苦笑:“抱歉,是我失礼。”
    “无妨。”
    杨玉英很是无所谓,“井上隆一对华国的古董没什么兴趣,也无附庸风雅的习惯,他最喜欢的是钱,从来自称是个生意人,先生选的这礼物,到是明珠暗投了。”
    说完,提起手里抓住的小贼,顺手丢给刚刚赶到的巡捕。
    那群孩子顿时鸟兽散。
    杨玉英也不去追,反正追也没用,就是被抓了个正着的这一个,在巡捕房也待不了多久。
    她虽刚来到这个异时空,但对此地的‘生态环境’已经算是非常了解。
    杨玉英吃完了面,冲萍水相逢的年轻人们拱拱手,便告辞离去。
    肖宓那哥哥却让她一席话说得额头冒了几滴冷汗,按了按眉心,先好好把自家妹子哄走,看着妹妹的背影远去,眉头轻蹙。
    另一年轻人冲他翻了个白眼:“现在到紧张了?你要改了主意不犯蠢,现在收手还来得及。小心别把你们肖家整个搭上!”
    肖宓哥哥没吭声。
    年轻人又道:“或者你把事交给我,我保证给你做得天衣无缝,绝对牵连不到你。”
    ……
    杨玉英叫了辆黄包车,径直回家,刚刚遇到的小插曲,既然没触发有趣的系统任务,她也就没放在心上。
    一夜好眠,第二日,琴岛日报上头版的小版块中,就登出王林两家退婚之事。
    王少爷做事还是挺利落。
    像这种退婚公告,除了双方亲戚,按理说旁人并不会关心,可因为王宁贤这教授才子的身份,又因为他登报的文章写得着实与众不同,竟一时间很多人关注。
    王宁贤登报时写了一篇小短文,文中将所有过错皆揽在自己身上,连王家居然不能返还信物之事,也不曾隐瞒,愧疚之情溢于言表。
    当日琴岛大学校长杜深读过,不禁长叹:“看过不知多少退亲,离婚的文字,有些也算得上公正平和,可如王先生这般坦诚的,真是寥寥无几。”
    杨玉英看过也便一笑。
    “婉娘,我自作主张替你退婚了,你若能感应得到,不满意也办法,人家要退婚,我既当了你,就做不出死赖着人家的事,再说,我也不乐意。”
    “要是你喜欢那王家少爷,等你回来,再去争取婚约便是,我不管。”
    杨玉英装模作样地解释了两句,便认真在租住的房子里安顿下来。
    平日里就四处闲逛,日子过得优哉游哉,直到手头有些拮据,这日看到特别漂亮精致的狐皮大衣,要一千五百块。
    她居然有点买不起了。
    杨玉英沉吟片刻,默默忍下继续拿金银首饰出来换钱的想法。
    自家首饰都挺珍贵的,她也很喜欢,卖了有点可惜。
    而且,对林婉娘来说,所谓生活的好,似乎应该有一份事业。
    若是林婉娘在,她自然要问人家小姑娘喜欢做什么,再来安排后续。
    她要读书学习,送她考大学出国留洋也不是难事。
    若她想就业,也单看她是想做老师,想学医,想从文,无有不可。
    可既找不到那姑娘,杨玉英就不禁有些想偷懒。
    这时节要出外讨生活,无论做什么,都累,也都苦,她还惦记着四处游玩,走遍名山大川,过些逍遥日子。
    可是现在不考虑似乎不太行,否则别说好生活,能不能生活还要另说。
    “哎,钱这等东西,多了无用,够用就行,可‘够用’这两个字,却是有大学问。”
    周行之听她这般说,笑得不行:“缺零花钱了?舅舅给你。再不行,管你表哥要。保准管够。”
    要那便宜表哥是元帅,或者元帅家养的迪亚,她还真不介意做个伸手族。
    至于现在,她脸皮还不够厚。
    如果是那位宋司令知道杨玉英想工作,肯定第一时间鼓动她卖情报就好,而且只卖给自己,钱的问题,好商量。
    但周行之就完全不同,他说白了是个文人,
    “要不然婉娘到我们学校工作?”
    周家舅舅刚刚入职琴岛大学,做法学院的教授,“我看你英文,德文都极好,学校正好要翻译一批海外教材,你便是还拿不定主意,可以先兼职做一些翻译工作。”
    杨玉英眨眨眼:“专业教材?有文学著作吗?”
    周行之大笑:“也有。”
    “那行,先做做看。”
    杨玉英觉得挺有意思,她喜欢读书,至于翻译的是不是足够好,那完全可以先做了再看。
    不过三日,周行之就领着杨玉英去了琴岛大学。
    一到地方,周行之就被两个学生匆匆忙忙叫走,他只好叮咛杨玉英待在图书馆等他。
    翻译海外教材的地方是档案馆,也在图书馆内部,离得很近,杨玉英干脆寻了个角落,把感兴趣的书籍翻出来读。
    她以前读书很散漫,都是随意去读,结果在皇城司被逼着背档案,到迫于无奈,自己学会了归纳总结。
    大顺朝那些学子们,如今还是书读百遍其义自见,先生教学,都没想着先给他们归纳一番,掰开揉碎了慢慢讲,结果她脱离书院了到要被逼着自己学习读书方法了。
    如今习惯成自然,杨玉英拽一本书就先粗读一遍,理清脉络,再拿出笔记本做笔记,整本书讲什么主题,中心思想,分哪几个部分,逻辑关系如何。
    一一列明,重点标注,再去读同类型的书,重复的部分,矛盾的部分,谬误逻辑不清的部分,通通都筛选出来。
    反正她读书是越读越厚,一本书怎么读都读不完,因着周行之一去不回,她这一坐便是半日,读了半日书,眼前便是堆积如山。
    旁边无意中路过的琴岛大学商科教授李文进,无意中瞥了一眼,就忍不住趴在桌子上去看杨玉英写的东西。
    杨玉英随手翻阅的是本讲经济理论的,英国一名叫纳索克斯的经济学者出版的书籍。
    这位学者当下在英国有些名气,但也算不上鼎鼎大名,他这本书也只是寻常。
    可让杨玉英这么一读,教授觉得马上可以整理出版一本新的经济学教材,哪怕没有新意,但是至少能读得懂。
    当下大学学经济的不多,少年学子,都怀揣梦想,读商科对他们来说,总不够热血沸腾。
    这教授看了眼杨玉英的年纪,心中喜悦,再一看,居然不认得,只当这是预科班的学生,准备报考琴岛大学,登时热情起来:“同学,这一层书籍都不够精辟,图书馆三层有更多精品书籍,你若是喜欢,可以去看看。”
    杨玉英满头雾水,却还是笑盈盈道谢。
    教授干脆坐下来同自己看好的苗子好生聊聊天,杨玉英这人还是有一点尊老爱幼的品格,老教授头发都花白,看起来有五十多岁,同这么一位老人家说话,当然不能敷衍了事。
    结果一老一少,居然聊得热火朝天。
    杨玉英刚刚看了半日相关书籍,正积攒了很多问题,还没彻底弄清楚,兴趣正浓。
    李文进见猎心喜,最喜欢年轻又有天分的学生,对于杨玉英举一反三的天分也是颇为喜欢,于是就越说话越多。
    周行之办完事过来的时候一看就吓了一跳,连忙走过来打断两人的讨论:“老李,老肖找你,快去吧,婉娘,咱们走了。”
    说着,他拖起杨玉英就走,李文进在后头小声喊了两声,最后担心引起众怒,到底没继续叫人。
    周行之把自家小外甥女往档案馆一推,进门先喝了几口水,指了指书架:“婉娘你不急着干活,先把这些资料看一看,那边还有几位老师翻译过后的资料,你也看看。”
    叮嘱杨玉英坐好,他才回过头冲旁边几个没干活,正偷闲喝茶水的同事叮咛了几句,让他们带一带自家小外甥女。
    周行之交代完,心有余悸,决定从今天开始,不让自家外甥女离开视线范围内。
    如今人心不古,真是……太危险了。
    那个李文进,多大的年纪,头发都没有剩下几根,居然还敢对婉娘献殷勤,不要脸。
    这时节教授们娶女学生,是颇为时髦的事,他以前就见过好几个同事,学问是甚好,可家中有妻子伺候老爹老娘,在学校还是要娶个女学生。
    那些人管这叫进步?
    周行之想,这进步千万别可进步到他家乖巧的外甥女身上,否则他会想杀人。
    当舅舅的左思右想深觉不安,杨玉英头一回做一份平常普通的工作,却做得颇为得心应手。
    她最近刚读过有关经济学的一些书籍,此时翻译外国译著,也是从经济学开始。
    无名卷就放在手边,这世上最先进的资料她想读便读,至于语言,从皇城司学的那些,和此时各国语言差距不大,更兼杨玉英文辞优美,既作得出优秀古文,白话文写作也不在话下,比那些专业翻译翻译出的文字,更符合华国人的审美。
    当然,教材不需要文辞多美。
    除了杨玉英之外,学校还为了培养自家学生,叫了两个在这方面有兴趣的学生来勤工俭学。
    都是年轻学子,一帮教授对他们要求不高,‘信达雅’中,只求信即可。
    翻译准确,不偏离原意,便已经很好。
    这日,琴岛大学的翻译大家朱先生臂弯里挂着大衣,推门进来,就见需要他审阅的译稿堆了好几叠在桌子上,不禁有些意外:“怎么这么多?”
    那边助教笑道:“翻译人才永远不够用,王先生急着培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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