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见你,我就想到高国峰流的血。”
    杨玉英神色郑重地抬头看着楼顶,目光在文珍怀中包裹上转了转。
    “我看得出来,你眼中有恨,心中有恨,你有自己的故事,你的故事大概很复杂。”
    教学楼前一片安静。
    就是那个满心戒备的女学生,也一时无语,闭紧了自己的嘴。
    “我不知道你的恨,和高国峰同学的恨比,谁更重些,但我知道,高同学的血流得很冤,他流血牺牲并不能带来什么,除了他的同学朋友老师亲人们心疼他,心有触动,恨之欲狂外,其它的还有什么?”
    “他死了,北省就能回来?”
    “北省正在流浪中的师生军民就能回家了?”
    杨玉英摇了摇头,“不能。”
    文珍愣了下,茫然无措。
    杨玉英顿了顿,又问道:“你怀里的,是你的孩子?你还想要他吗?”
    包袱上都是血,但孩子显然还活着,胸腔在起伏,手和脚也在动。
    离得太远,旁人看不见,杨玉英看得清楚,这婴儿大约还不足月。
    文珍先是抱紧了一下孩子,浑身开始颤抖。
    杨玉英此时其实也无法判断,不知道这孩子是在期待中出生,还是别有缘故。
    不过这种时候,还是赶紧岔开话题,说别的吸引眼前的姑娘,努力让她别去想死,只要过了这个坎,总归活下来的希望更大。
    杨玉英轻声道:“这世上最珍贵的就是生命,你应该知道,五年前燕平大学火灾,救火英雄陈平抢救不治,不幸死亡,他当时新婚半年,妻子已有身孕,临死之前给他未来的儿女,妻子和父母留下遗书,只道多想再多活一些日子,哪怕是能看到孩子睁开稚嫩的双眼也好。”
    “现在这样的世道,如今的燕平城,风雨飘摇,死亡时常会突然降临,让我们防不胜防……无论你遇到了什么事,可是能活着就很好了。”
    文珍双手一颤,眼泪滚滚而落。
    “……没错,文珍你要好好的,王弼那小子对不住你,回头我宰了他给你出气,咱可不能拿自己的命开玩笑!”
    一听这姑娘提起王弼的名字,杨玉英略一蹙眉,转头看了她一眼,登时意外。
    这学生就是在食堂试图拿托盘砸她的那个。
    刚才她注意力都在楼上,虽觉得楼下学生声音耳熟,到一时没想起来,此时却是心下一咯噔。
    早知道要跳楼的姑娘可能对自己有误会,她就不该出面,唔,不对,也不一定……
    杨玉英眯了眯眼,对于王弼,她知道这个名字,燕平大学的高才生,没毕业,去年就退学走了,学问不错,但也仅此而已。
    王弼可同她没多少交集,连话都没说过几句,最多偶尔她到燕平大学代课时交流交流,私底下绝没有见过面。
    不过现在也不是说这些的时候,杨玉英目光流转,忽然道:“原来你的男朋友就是王弼。”
    楼下那女学生吓了一跳,回头恶狠狠地瞪杨玉英,心里紧张的要命。
    杨玉英其实也有点紧张。
    提起王弼的名字,楼顶上的文珍神色越发木然,目如死灰。
    “王同学很优秀,听说各科成绩都特别好,而且为人乐观积极,在我们琴岛大学很有威望,上得学校看重,下得同学钦佩,去年他忽然退学,大家都深感惋惜。”
    “没想到,他女朋友居然是个会寻死的懦夫,哎!”
    “你胡说什么!”
    楼下女学生气得跳脚。
    杨玉英一脸无辜,看着好些学生已经把各种棉被,衣服,还有不知哪里找的破旧沙发垫,反正一切可以找到的东西都往楼下堆积,朗声道:“我说错了什么?”
    文珍愣愣地想:她说错了什么?
    “你现在要跳楼,还跑到人家学校的教学楼顶上去,怎么,燕平大学哪里对不起你?”
    杨玉英使了个眼色。
    王宁贤心领神会,早把刚才听到的各种消息在心里盘算了一回,高声道:“文珍,学校知道你家困难,当初你妹妹生病,你想攒钱给她治病,犹豫着要退学,是不是学校里的老师们帮你想办法,送你妹妹去求医,不光减免学费,还给你发奖学金,才让你熬了下来,这些你都不记得了?”
    文珍哽咽道:“我当然记得!”
    杨玉英冷笑:“你既然记得,现在到跑到人家学校来跳楼自杀,你跳下来,真死了人家还要给你收尸,这些学生们被吓到,吓病了几个,耽误学习,你赔得起?你要是没死,摔成残废,你要怎么办?把这些负担留给你妹妹?还是留给学校?”
    文珍哑口无言,神色震动。
    教学楼下一干师生都屏息凝神,一时间整个校园都安静下来。
    好些老师赶过来,此时也看得出,文珍求死的意志已经动摇。
    天色越发黑了。
    四周点了灯火。
    校园里恢复宁静后,到多了几分萧条。
    文珍犹豫了下,向后退了一步。
    众人顿时松了口气,早有埋伏在楼上的学生齐齐扑过去抱她。
    轰隆!
    远处忽一声闷响。
    文珍吓得一趔趄,身体晃了晃,手一松,孩子瞬间掉了下去。
    “啊!”
    文珍脸色大变。
    扑过去救人的几个学生也变了脸色。
    杨玉英额头上的汗水也涔涔冒出,一个纵步,踹在石碑上起跳,半空中便伸手一捞,捞住包袱转身,侧摔在被子堆里。
    王宁贤脸上冒汗,连忙扑过去看人,杨帆也赶紧过去:“婉娘,你怎么样?”
    “没事。”
    万幸没扭到腰。
    杨玉英默默念了声佛。低头去看包袱里的孩子,孩子醒了,睁着眼睛也不哭,头发稀疏,眉毛很淡,皱皱巴巴的。
    “好丑。”
    杨玉英叹了口气,把孩子递给王宁贤,打了打身上的灰尘,略做了下检查,除了胳膊有点酸痛,到没别的问题。
    虽然在这里习武修行,速度比乌龟爬得还慢几十倍,让人心烦,可下过的苦功夫到底没有白费。
    此时文珍从楼上下来,接过孩子,被她那些同学围拢在一处,一群人抱头痛哭,嘈杂声四起。
    轰隆!
    又一阵闷响,轰隆隆震动不停。
    周围所有人吓得惊呼,谁也不知发生了什么。
    就是文珍也心中惊恐,抱紧了孩子,四顾茫然。
    杨玉英闻声看去,外面一片混乱,不多时才有人过来说,好像是附近一军械库出了点意外,没什么大事。
    众人这才松了口气。
    “吓死我了,我还以为……”
    杨帆抓住杨玉英的胳膊不松手,心有余悸。
    杨玉英举目远眺,心神动荡,一路回到燕平大学给准备的宿舍,她心里还是有些不安,翻来覆去睡不着,干脆就坐起来亮了灯,信手翻开无名卷。
    二十分钟后。
    杨玉英额头上冷汗涔涔,起身就出门一路狂奔,跑到传达室借了电话。
    张老此时正秉烛读书,接到杨玉英的电话有些意外:“是教材出了问题?”
    “日军可能很快要行动,攻打……宛平!”
    杨玉英迅速道。
    张老叹了口气,竟一点也不惊讶。
    “是,看出来了,最近日军一直在挑衅,现在还在举行军事演习,天天放枪,卫戍区的长官们好几个晚上彻夜不眠……赵军长心里有数。婉娘,你是不是做了噩梦?好孩子,别太紧张。”
    张老想到林婉娘那么年轻,在他眼里,那姑娘就是个孩子,偏偏又知道得更多些,自然难免忧虑,不禁叹息,声音越发柔软起来。
    杨玉英一时怔住,颤抖片刻才一字一句地读起密电密文:“……急,令清水亮队长相机行动……特急,务必截断燕平与南方交通往来……”
    她语速很快,一口气读了好几条密电。
    张老浑身一抖,听得瞠目:“你这些……怎么得到的?”
    很显然这些东西都是些绝密,轻易不可能让人知道。
    张老脑子里回想他得到的情报,日军的确要在六月底发动一次重大的军事行动,顿时对杨玉英的情报能力更为看重,却是叹道:“好孩子,你这几日留在燕平大学,不要来训练营了,反正万一要是出事,训练营的学生兵肯定要撤出去的,到时候再汇合也不迟。”
    杨玉英:“……”
    窗外月明星稀。
    风不冷不热的,还带着淡淡的植物清香。
    杨玉英从传达室出来,沐浴着月光,慢吞吞向回走,总觉得心神不定,还没走到宿舍,居然看到今天差点跳楼的姑娘,还有差点把托盘糊她一脸的姑娘,正坐在湖边说话。
    “喂!”
    文珍的同学先看到她,犹豫了下还是站起身,走过来低声道,“你和王弼……”
    “没关系,都不算认得。”
    杨玉英叹道。
    那同学犹豫了下,伸手拿出一张照片递过来。
    杨玉英看了一眼,不禁扬眉。
    这应该是在燕平大学门口被照上的,王弼蹲跪在她前面,看样子好像是在给她系鞋带。
    杨玉英想了半天也没想起来有这么一回事,当然,也不可能有。
    想了想,杨玉英把脚一抬,搁在湖边的石阶上,轻轻一拉鞋带,里面调出来两片薄薄的刀片。
    刀片闪着寒光,光在湖泊的返照下熠熠生辉。
    文珍二人:“……”
    杨玉英轻声道:“我的鞋子,别人想来不敢乱碰,王弼同学大约也不敢。”
    这学生愣愣地点了点头。
    杨玉英此时却没有管她们,忽然抬头看向不远处的教学楼,整座楼有一半亮起灯来,她一沉吟,便快步走过去,一进教学楼,楼里都是烟味。
    好些老师学生都没有休息,坐在一起说话,看见她进来连忙给她让座。
    王宁贤也在,找了个水杯洗刷干净,给她倒了杯热水。
    杨玉英也没坐:“出事了?”
    一位老先生叹了口气:“好像是说,日本演习的时候有个士兵失踪。闹得很大。”
    他还没说完,杨玉英长身而起,连衣服也没披上,出门就直接骑上自行车准备赶回训练营。
    王宁贤吓了一跳,连忙追过去:“林先生,这么晚了你去哪儿?张老刚来了电话,说让你在燕平大学留一阵子,给代几堂课,英文日文都好,看你方便……”
    他说话间,已经只能看到杨玉英的一片衣角。
    训练营灯火通明。
    杨玉英赶回来的时候,张老还睡着,天刚蒙蒙亮,学员们已经在训练了。
    门口岗哨一看有人骑车子过来,握紧了枪,走进一看是杨玉英,这才打了个激灵,连忙开门迎她进来。
    杨玉英跳下车,见岗哨上是两个瘦瘦小小的孩子,瞧着像是十五六,面色黝黑,头发上,眉毛上带着潮气,眼睛赤红,人到是精神。
    “九一八,血痕尚未干!东三省,山河尚未还!海可枯,石可烂,国耻一日未雪,国民责任未完……”
    学员兵们一边唱歌一边跑操。
    杨玉英走进去,乍一眼,竟觉得满面青春气息,好年轻!
    林婉娘年纪也不大,当初训练营招生要求的是十八岁,可是大概这是虚岁,有些学生中学都没毕业就来了,也就十五六的模样。
    两个教官大概在休息,坐在一边抽烟,烟头撒了一地,两个人的气色都极不好,眼睛红肿,嘴唇干裂,口舌生疮。
    也是,看到这些孩子们在训练营里训练,天天说的都是上战场的事,身为军人,怎能不急?
    杨玉英叹了口气,忽然想起元帅曾给她唱过的歌——“君不见,汉终军,弱冠系虏请长缨;君不见,班定远,绝域轻骑催战云!”
    “男儿应是重危行,岂让儒冠误此生?况乃国危若累卵,羽檄争驰无少停!弃我昔时笔,著我战时衿,一呼同志逾十万,高唱战歌齐从军.齐从军,净胡尘,誓扫倭奴不顾身!”
    难道世道当真坏到……要让这些孩子们不顾身的时候?
    “应该打不起来。”
    一个教官轻声道,“王县长正在同日军交涉谈判,他老人家是国府的老人,为人精明,一定能平息争端。”
    另一个却是冷笑:“说这话,你还在梦中吧?”
    话音未落,电讯处的人就疾步过来,高声道:“打起来,司令部电令宛平守军,与桥共存亡,不得后退!”
    杨玉英迅速道:“你这些孩子们还不会用枪,抓紧时间教。”
    说完便直接出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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