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哒”的一声脆响,许樱哥睡眼朦胧地从蒲团上挣扎着坐起身来,左右看看四周无人,忙迅速将落到了地上的木鱼捡起,连连道了两声:“罪过,罪过。我佛慈悲,菩萨恕罪,我是侍奉您侍奉得太累了。”

    “你可真虔诚,梦里也在拜佛。”随着这声嘲讽,门外走进一个人来,居高临下地看着还盘踞在蒲团上的许樱哥,眼里的情绪复杂莫名。

    “咦!”许樱哥再顾不得那可怜的木鱼,一纵而起紧紧揪住张仪正的衣襟,上下打量一番,微笑道:“果然是祸害遗千年。”

    张仪正皱起眉头,不悦地去拨拉她的手:“怎么说话的?可是看我回来失望了?”

    “虽然的确还是有些烦你,但看到你能平安回来还是很高兴。”许樱哥见左右无人,微笑着轻轻环住张仪正的腰,低声道:“都还好?没受罪吧?”

    其实他也很高兴,曾经憎恨过这意外得来的生命,曾经恨不得自己从没有回到这世上,但经过惊心动魄的一日一夜,他还是觉得活着很好,最少能有机会让心中的不平与遗憾少一点。张仪正看着许樱哥的发顶无声地叹了口气,耷拉着两只手道:“皇后娘娘在四更时醒过来了,当无大碍,只是还要静养。因恐家中担忧,让我先回来说一声。”

    许樱哥忙道:“那今日的早朝”

    忽听紫霭在廊下低声道:“三爷、奶奶。世子妃来了。”

    “咦?”许樱哥忙将手收回来,低头整了整身上的衣裙,与张仪正一起快步迎了出去。

    世子妃服饰照旧格外整洁,虽有些憔悴,但看上去还算精神,她不动声色地从许樱哥和张仪正的脸上扫视一番,露出一个淡淡的微笑:“三弟回来了?我过来看看三弟妹。”

    这算不算是主动和好的意思?许樱哥先是有些惊奇,随即了然,这其中绝大部分的因素不在于她有多么勇敢,而是在于她姓许。并且是许衡的女儿。再有,张仪正定是才回来就直奔这里,还不曾将宫中的消息传给世子妃听,世子妃这是急了,也是打探消息连带示好一举两得的意思。

    果不其然,张仪正立即解释道:“因我形容狼狈,也不知嫂嫂一夜辛苦是否忙得过来。所以先回房收拾收拾,换身衣服。却不想让嫂嫂跑这一趟,倒是我的不是了。”

    世子妃见他恭敬,也不曾看见有什么噩耗之类的征兆,心情放松了许多:“皇后娘娘病着,你们又在宫中,家里上下都是枯坐一夜。全不曾睡。”

    张仪正便请她进去:“咱们屋里细说。”

    许樱哥将世子妃引入室内。亲手上了茶点,命青玉守门,屏退下人,方坐下细听张仪正详叙。待得听完事情经过,不要说是世子妃,便是许樱哥脸上也再不能露出半分笑容。

    刘昭容宫中那位新近得宠的宫人才刚号出喜脉便又迅速流产,恰巧有人在这宫人所居宫室内搜出巫蛊之物,又能顺藤摸瓜查到这东西是长乐公主指使人所为。偏被揪出来的那人还真的就是长乐公主的人。圣上此生最厌巫蛊,心中本已经是大怒,再得知次日早朝诸大臣将进行的阴谋,更为暴怒,又见在这档口皇后一脉还不避嫌地凑在一处说悄悄话联络感情,由不得不发作。

    虽然皇后晕厥导致事情被缓和一步处理,但并非是事情就真的完结了,何况康王府还即将面临更猛烈的一场攻击——以朱后康王多年累积下的仁厚声望,一旦有人开头便会有更多的人附庸,但恰恰这是老了的皇帝所最不愿意看到的,老子还没死呢,你就想着当家作主夺权了?所以皇后虽醒,皇帝也没有采取进一步的行动,张仪正可以回家,结局却还是一个未知数。

    一环一扣一环,一步赶一步,中间算无遗漏,从这场宴会中皇后会借机见见儿子女儿子孙,再到皇帝的心理,以及长乐公主及康王等人会有的反应,该埋的线索和该挖出的人,无一不是算得精确狠准。也不知刘昭容等人究竟谋算了多少年,又做了多少事,下了多少工夫,还有多少人在后面推波助澜,兴风作浪。

    世子妃只觉得背心冷湿一片,嘴唇动了几下才挤出一句:“那圣上可是疑娘娘了?”

    想到昨日皇帝一直守在朱后身边的情形,张仪正道:“看情形还不至于。圣上与娘娘多年结发夫妻,感情弥坚,娘娘的贤名也不是一朝一夕得来的,靠的是年深日久的累积,又岂是这些宵小所能轻易破坏的?”他虽说了这话,却自己都不太相信。虽然这些年来很多事情都证明了帝后情深,但实际上大家都知道,在当皇帝的人心目中,最至高无上的是那把椅子,不然就要亡国,不然就会死无葬身之地。

    “是。”世子妃掩饰地将帕子轻轻擦了擦唇角。至亲至疏夫妻,圣上若是真的这么敬重疼爱皇后,又如何会让皇后唯一的嫡子这么多年一直处于这样不尴不尬的地位?又如何会为了一个莫名其妙的小宫人和一件莫须有的事情便当着皇后的面发作,审也不审便定了长乐公主的罪?又如何会在明知皇后身体不好,心情郁结的同时还把皇后气得当场晕倒?

    许樱哥没他们叔嫂那么多的感概和想法,她只关心最关键的一点:“你出来的时候就没有一点朝上的消息?”

    张仪正轻轻摇了摇头:“我出来的时候机会不对。”

    世子妃见从他这里再问不出多余的事来,索性起身告辞:“三弟一夜未睡,想必也不曾吃好。先歇一歇。洗个脸,吃点东西,换件衣服过去寻一下崔先生。”

    张仪正听到崔湜的名字脸色有些不虞,淡淡地道:“我适才已经见过他了,更把父王的话都尽数传到了。现下是要请大嫂收拾些父王母妃日常要用的药物衣物,我稍后再送进去。”

    “早有准备,我再去查验一遍即可。”世子妃见他脸色不好看,心中有数,乃看向许樱哥:“三弟妹。”

    许樱哥知机起身:“我送大嫂。”

    妯娌二人一前一后走出院门,世子妃低声道:“就到这里罢。你。劝一劝三弟,这个时候断不可和人置气要强。”

    许樱哥诚恳应道:“大嫂放心,我一定会劝他的。”

    世子妃默立片刻,把眼望着别处低声道:“之前那件事,是我欠缺考虑”

    许樱哥忙微笑着止住她的话头:“是我太过生硬。我这里给大嫂赔礼了。”言罢盈盈一礼。

    世子妃有些意外,随即微笑着还了她一礼:“我们各有不是,但一家人。可没有隔夜的仇。”

    之前强势骄傲,现下虽主动求和赔礼却也不肯多认输,只说各有不是,但到底还是能上能下,果然是世子妃。许樱哥笑着目送世子妃走远,转身回房。

    张仪正已泡在了澡盆里,听见动静便出声道:“快进来帮忙。我收拾好还要出去。”

    许樱哥忙道:“你想吃什么?我先使人给你做着。洗浴出来便可以吃。”又加了一句:“只有素食。”

    张仪正在里头答了一句:“你做的素包子不错。”

    这东西是随便就能得的?难为他这时候还能想到这个。许樱哥笑了笑,低声吩咐青玉:“去厨房里端了粥和素包子来,看看再有其他什么合适的都一并端了来。”言罢走入净房,挽起袖子走到张仪正身后,舀起一瓢热水顺着他的发顶缓缓淋下去柔声道:“我昨日也在外奔忙了一日,回到府里便一直念佛祈福,不曾有空做得。稍后我便去做,等你回家便可以吃。如何?”

    张仪正闭了眼睛靠在浴桶壁上,许久才发出低低一声:“唔。”

    许樱哥见他脸色憔悴,知他在宫中日子不好过,便不再出声,只默默将他的头发打散细细洗净,又轻轻擦干包上。手触到澡豆,再看到张仪正强壮**的背影,犹豫了片刻,终是将手轻轻放在了他的肩上。

    “别动,我们说说话。”张仪正抬手轻轻覆在她手上,低声道:“昨日我以为又要死了。”

    许樱哥依言在一旁的小杌子上坐下来,趴在浴桶边沿应和道:“是挺吓人的。但你别泡太久,伤还没好利索呢。”

    张仪正闭着眼睛道:“我,死过三次,以为这次又要逃不过去了。”

    许樱哥静默片刻,低声道:“怎会有三次呢?”她所知道的只有前年秋天张仪正险些病死那次和去年秋天在许家别庄里的那次,莫非在这之前还有她所不知道的?

    张仪正不答她的问题,只道:“很清楚地知道自己要死了,但其实非常不甘心,偏偏又知道自己无可逃避,只能怨愤和绝望地眼睁睁看着死亡来临,这种滋味很糟糕。”

    许樱哥想起从前,情不自禁地回了一句:“是呀,很糟糕,尝过一次便不想尝第二次。”

    张仪正突地睁开眼睛看着她冷声道:“你如何会知道!你根本不知道!”

    前一秒还在谈心,下一秒便开始抽风,这是做什么?许樱哥被吓了一跳,随即笑着嘲讽道:“三爷说得对极,我不是你当然不知你究竟是什么滋味,但你也不是我!我笑着的时候也许我在哭,我糊涂的时候也许我一直都很清醒,除了我自己知道,谁也不知道!”

    张仪正睁大眼睛盯着她看了片刻,突地伸手捧住她的脸,探身俯了下去。许樱哥长长的睫毛颤了颤,温顺的闭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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