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可没那么简单。”天浩注视着兽皮卷上那些已经看过很多遍的内容,若有所思地微微点头:“可以尝试着先从狂牙部下手,下一阶段的情报收集工作就以这个为重点。”
    平俊再次站起来,垂手站在天浩近前:“如您所愿。”
    “我需要详细的豕族地图,包括各个分部的村寨、城市内部结构图。”说到这里,天浩叹了口气,他扬起手中的兽皮:“这玩意儿实在太麻烦了,又厚又重,一点儿也不方便。”
    早在一年前,天浩就让长风对纸张进行研制。其实他对制纸方法只有粗略的概念,知道基础原料是各种材料打散混合而成的纸浆。因为前期事情繁杂,磐石寨重点需要解决粮食等方面的问题,“造纸”这个项目也就一再拖延,现在看到记录情报的兽皮卷,让他不由得想到必须尽快解决这个麻烦。
    先尽量尝试吧!实在不行,就去北方基地从老嬷嬷那里寻求帮助。
    平俊一直没有搭话,他知道天浩的习惯。
    “暂时先这样吧!”天浩放下兽皮,视线转移到平俊身上,他淡淡地吩咐:“十天时间应该够了,尽快把情报送回来,如果一切顺利的话,应该不难拿下狂牙部。”
    历史经验告诉天浩:一次只能对付一个敌人。
    豕族是目前阶段最合适的对手。比起动辄数百万的虎族和狮族,区区五十万总人口的豕族实力不算强。他们的族人强大又野蛮,可惜不太聪明,力量层面的优势完全可以通过阴谋和周密计划抵消。更重要的是,吞掉这种小规模部族不会引起注意,更不会引起大型部族的敌意。原因很简单:豕族是个特殊的存在,为了生存,他们接受过所有部族的雇佣,今天帮着我杀你,明天帮着你杀我。这种情况延续了数百年,虽然大家都认可豕族的雇佣兵身份,知道他们能征善战,但抛开各种利益前提,豕族与所有部族都是仇人。
    他说得风轻云淡,仿佛“狂牙”根本不是一个部落,而是一个随便扔在荒野,无论是谁都能弯腰捡起的物件。
    平俊忍不住战栗了一下。
    狂牙部是豕族的重要组成部分,人口多达六万以上,更重要的是,族长沙齿年富力强,多年来一直苦心经营。首都狂牙城高大坚固,绝非已经覆灭的钢牙城能比。沙齿对领地民众的压榨也没有铁齿那么凶狠,他的各项政策更温和,来自底层的反对幅度很小。
    但不管怎么样,只要城主发了话,那就肯定有很大的把握。
    如果不是智慧超群的英明统治者,怎么可能在短短几年时间就把磐石寨变为城市,接连打败鹿族与豕族?
    平俊的身体里涌起一股不断膨胀的兴奋。
    他再次朝着天浩跪了下去。
    心甘情愿,毫无保留。
    天浩对平俊的态度很满意,他端坐在椅子上,接受了对方的跪拜。
    这是上位者应有的样子,权力与控制并非毫无底线的亲近温和,要保持适度的距离感,只有这样才能确保威严,在属下心里产生足够的神秘感。
    即将离开的时候,平俊忽然想起一件事:“大人,我们安排在獠牙城的人发现了一个意外情况。”
    天浩微笑着点头示意:“说吧!”
    “上个星期,族巫大人去过獠牙城。”平俊很谨慎。
    “族巫?”天浩微微怔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你指的是巫源?”
    行巫者是能够与神灵沟通的人物,族巫更是高级别的行巫者,平俊无论如何也不敢直呼其名。他点点头:“我确认过,消息来源没有问题。”
    之所以没有当做例行信息上报,是出于普通人对巫师的敬畏。
    “他去见豕王?”天浩眯起了眼睛。
    平俊摇摇头:“我们的人看到族巫进了豕族人的国师府邸,他在那里呆了四天,直到离开以前,一直没有出来过。”
    国师?
    族巫?
    这是两个称呼迥异,实际上完全相同的职业。
    难道是出于职业因素相互交流?
    不排除有这种可能。
    可为什么偏偏在这个敏感时期?
    天浩脑子里浮现出一张年轻英俊的脸,带着毫不掩饰的冷傲与优雅,目光冷漠。
    思考了很久,他认真地说:“分出一部分力量监视巫源。不用太过紧密,不要让他发现,正常幅度的监视就行。”
    “如您所愿。”
    ……
    豕族领地,首都,獠牙城。
    三十三岁的沙齿继承了来自祖辈的遗传基因。他高大又强壮,即便在豕人当中也算是难得一见的巨人。他细腻的性格与粗犷外表差别很大,如果没有真正接触过,很难相信这居然是一个完整的生命体。
    金黄色晨光洒进窗户的时候,沙齿就算闭着眼睛也能感受到。他睁开眼睛,清新的空气夹杂着热意,带来了城市远处的喧嚣,撞击着耳膜,驱走睡意,重塑清醒。
    卧室的房门从外面推开,母亲走了进来。
    身为豕族王后,珊华其实长得很美(豕族人审美观):她身材高大,肥厚的肚皮将衣服高高撑起,发丝质感极粗……请注意,这绝对不是一句贬义的话,其实她的头发富有柔顺感,只是不怎么细,就像文明时代大号的缝纫线。
    王后身上的女性特征尤其发达,极其庞大,体积相当于文明时代的篮球。
    她侧身在儿子的床榻边缘坐下,微笑着问:“睡得好吗?”
    沙齿的獠牙挺特别,总共有三颗,而不是像其他豕人那样的两颗。这是幼年时代牙齿发育不良引发的后遗症,牙床左边长出两颗并列的獠牙,在他三岁那年凸出嘴唇,继而分裂。异常生长导致沙齿左边嘴唇无法合拢,挤压着面部肌肉长期向上,变成一张丑陋的歪嘴。
    在豕人的贵族圈里,他有一个非正式的外号————歪唇男人。
    “我已经迫不及待想吃早餐了。”沙齿笑着伸了个懒腰,他在母亲面前永远都是个孩子。
    不是随便什么人都有资格在王后的寝宫留宿,即便亲生儿子也不行。当然,用“王宫”形容这幢充满原始风格的建筑实在有些不贴切,有些怪异,容易让人浮想联翩。
    如果不是豕王又老又病,珊华无论如何也不敢这样做。丈夫是个真正的狠人,年轻的时候,就因为侍女不小心在他进餐的时候摔坏了酒杯,丈夫下令砍掉侍女全家的脑袋,所有死者分切成碎块,摆在獠牙城的中央广场上,任由城内居民随意取走。
    现在嘛……哼!他老了,连喘气都困难,躺在床上起不来,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两脚一蹬归于神灵的召唤。
    沙齿是我儿子,平时他在封地,一年到头也见不上几次,好不容易来一趟獠牙城,把他安排在我的寝宫休息又能怎么样?
    早餐很丰盛,尤其是对半剖开烤熟的母鸡很对沙齿胃口。他连嚼带啃一口气吞下去两只,浸透了肉汁的空心鸡骨也没有放过,豕人坚硬的牙齿很容易对付这东西,嚼起来很脆,算是一种不错的小吃。
    珊华王后坐在餐桌对面,她特意支走了侍女,房间里只有母子二人。
    “你什么时候带兵过来?”她的问题很直接,语气也很干脆,丝毫没有五十多岁老女人的缓慢与无力感。
    沙齿缩回正伸向烤羊排的手,迟疑地看了一眼王后:“阿娘……昨天晚上我仔细考虑了一下,这样做……恐怕不太好吧?”
    豕王没几天活头了。
    这几乎是公开的秘密。
    所有人都在争权夺势。
    目前,獠牙城内分为两派:王后派与王妃派。
    王后派实力很强,珊华多年来一直拉拢各方人脉,尤其是各分部族长。儿子沙齿是其中最可信赖,实力最强的代表人物。狂牙部有六万多人,全面总动员情况下可出兵四万,如果集合平时与王后关系不错的各部族长,就能组成一支庞大的军队,占有压倒性的全面优势。
    王妃派的根基在于獠牙城本身。这里是个不折不扣的贵族圈子。王城的人口不多,只有三万,却驻扎着多达两千名豕族禁卫,更有着身份无比尊贵,在王位继承人问题上起决定性作用的大国师巫鬃。
    珊华的计划简单又直接:长子沙齿现在就出兵,同时向其它分部传递消息,要求合兵围困獠牙城。反正丈夫老了,奄奄一息半死不活,连话都说不清楚。自己手下还有百余人的亲信,只要抓住时机,封住宫门,不让外人与丈夫接触,就能全面掌控大局。
    到时候,一定要狠狠折磨王妃那个贱人,将她千刀万剐。
    “阿娘您的法子行不通。”沙齿活动了一下歪斜的嘴唇,陷入深深的思考:“这样太急,会引起其他人的反对。”
    老迈的王后对此嗤之以鼻:“别人怎么想跟我有什么关系?我算是看开了,只要有军队,无论说什么别人都得服从。如果他们敢跟我对着干,那就统统杀了,一个不留。”
    “问题是阿爹还活着。”沙齿耐心地劝道:“还有大国师,她一直没有表态具体站在哪一边。”
    难以觉察的犹豫从珊华王后脸上一掠而过,被毫不掩饰的狠辣凶色取代:“那就连她一块儿杀了。区区一个国师,她死了更好,直接换上我们的人。”
    “这绝对不行!”沙齿满脸严肃,他认真提出警告:“阿娘,这种话咱们母子关起门来说说也就算了,如果被别人听见,麻烦就大了。”
    “那你说怎么办?”王后有些心烦意乱,她皱眉注视着餐桌对面的沙齿,冷笑着发出讥讽:“别忘了,你下面还有四个弟弟。尤其是最小的那个,最受你父亲宠爱。再拖下去,王冠和王座都得归他,说不定连你的狂牙部也要收回来。到时候,你连哭的地方都没有。”
    强壮的沙齿畏惧地看了一眼母亲,显得很茫然。
    他犹豫了很久,还是缓慢地摇摇头,情绪很是低落:“……阿娘,我下不了手。阿爹……他毕竟是我的父亲啊!”
    沙齿很清楚母亲的想法。
    出兵很简单,一道命令就行。以狂牙部的实力,完全可以派出两万人的大军。可是这样做就彻底站在父亲的对立面,说不好听的,这是大逆不道。
    北方蛮族虽然性情粗野,却也懂得“孝顺”两个字。寒冬季节、春荒、青黄不接、饥荒的时候被迫杀死族中老幼实属不得已而为之。正常情况下,谁又忍心这样做?
    母亲与父亲之间的矛盾由来已久,不是简单一、两句话说得清楚。孰是孰非,说开了,他们各执一词。身为长子,沙齿劝说了很多次,却无效。父亲却不领情,每次母亲闹起来,他都会铁青着脸命令自己返回封地,不许多管,更不准多问。
    如果真的按照母亲的意思行事,一旦她全面掌控獠牙城,局面就会变得很糟糕。
    沙齿很清楚,母亲会毫不犹豫杀死父亲。
    她一直是个控制欲极强的女人。
    珊华用凶狠的目光死死盯住儿子,被肥肉和皱纹挤压的眼睛既紧张又愤怒。
    “你真的想坐以待毙吗?”她从喉咙深处发出“呼呼”的咆哮:“你父亲迷上了那个该死的女人,那是个妖精,不要脸的贱货。她一心想让她的儿子继承王位,到了那个时候,你以为你还有机会吗?”
    沙齿觉得自己站在岔路口,无论前进还是后退都是万丈深渊。
    “……求求您,不要……逼我。”五大三粗的汉子畏畏缩缩,就像一只面对主人棍棒的猫。
    冰凉的感觉沿着珊华王后皮肤渗透进入体内,笔直抵达心脏。
    她老迈的脸上露出一丝孤寂苦笑。
    从小到大,长子都很听话,让他往东绝对不会向西。正因为如此,珊华不惜与丈夫闹翻,贿赂族中多位高阶管事,联合逼宫,好不容易迫使丈夫将长子分封为狂牙之王。
    这其实是一招好棋,有封地才有军队,关键时候才能成为自己的依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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