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用问,我也知道那人身份,单看她严谨的打扮,不卑不亢的气度,必然是那京中来的嬷嬷无疑。

    她目不转睛地紧盯着我瞧,我被她盯得发毛,感觉她的眼光格外犀利,仿佛能够穿透我的眼睛,直击我的心里,令我许许多多的小心思根本就无所遁形。而且那种乍见的惊喜就像一只饥荒了许久的饿狼,终于见到一只肥美的羔羊那般,两眼都冒出饥饿的绿光来,恨不得一口吞噬了。

    我极其不敬地瞥了她一眼,鼻子里轻哼一声,做出一副高傲的样子来。也并不搭理她,只低垂了头,将银针一根一根收进包里。

    母亲好像也有所察觉,居高临下地望着我,不悦地出声提醒我道:“青婳,还不赶紧见过侯爷府的齐嬷嬷。”

    我才极不情愿地磨蹭着站起身来,对着那妇人敷衍着翩然一礼。

    那齐嬷嬷对于我的无礼,却浑不在意,和颜悦色地问我:“原来你就是青婳小姐,你祖母和母亲的眼光果然是极好的,出尘脱俗,风华绝代,堪称天人之姿。”

    我被夸奖得一头雾水,捉摸不透她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像这种在府里得宠的婆子,受底下人恭维孝敬习惯了的,比主子还要拿势,怎么对于我的傲慢如此宽容,还当众夸奖起我来了,毫不吝啬赞美之词。

    一时我谦让也不是,不搭理她也不是,只不冷不热地回道:“嫫嫫谬赞了,青婳姿容粗陋,在府里众姐妹中,是最上不得台面的。”

    齐嫫嫫也不恼,仍旧赞赏地向我点点头,喜不自胜地连声道:

    “像,真像,连性子也像,说话的口气更像。”

    然后转身对着母亲端端正正地行了一个万福。

    母亲受宠若惊,急忙弯腰还礼,口里连声道:“嬷嬷这样大礼,小妇人可实在受不起。”

    我暗自腹诽:母亲虽然只是一介平民,但是好歹也是侯爷夫人的娘家母亲。那嫫嫫即便在府里地位再高,也终归是个奴才。母亲怎的这样诚惶诚恐,一副谦卑的样子?

    齐嬷嬷凑近母亲跟前,刻意了压低声音,话声却有意无意地顺风飘进我的耳朵里:“苏家泼天的富贵来了,我这是提前给夫人道喜了!”

    母亲疑惑地问:“嫫嫫此话怎讲?”

    齐嫫嫫凑近母亲耳边,低声耳语几句,母亲的脸色逐渐和缓,而且喜气也迅疾蔓延至眼角眉梢,眼光在我的身上飘来飘去,忍不住的激动,颤抖着声音问齐嬷嬷:“可当真?”

    齐嬷嬷亦是笑得合不拢嘴:“我在宫里当差二十多年,若是这点眼色都没有,岂不白混了?以后怕是侯爷府也要仰仗您府上了。”

    母亲慌忙谦让道:“嬷嬷这是哪里话,侯爷府的恩情,我苏家自然是铭记在心。承蒙侯爷和老夫人不弃,她若是真有那泼天的造化,不辜负老夫人的一片用心良苦,苏府必当涌泉相报。”

    正谈笑间,母亲近前负责照顾那波斯猫的丫头慌慌张张地从院子外面跑进来,身后跟着刚才出去寻她的小丫头。

    一进院子,看到仍然如风中娇蕊一般颤抖不已的青青,立即明白自己闯下了大祸,扑通一声跪倒在母亲跟前,磕头如捣蒜:

    “奴婢该死,奴婢该死,是奴婢一时疏忽,请夫人饶命啊!”

    早已经吓得脸色苍白,毫无血色。

    母亲忽然就换了一副脸色,抿着唇,自鼻端不屑地哼了一声:“你也知道自己该死,惊扰了六小姐,还有脸面在我跟前哭哭啼啼的,自己去领罚就是。”

    丫头哭花了脸,头发也已经有了一丝散乱,狼狈地膝行两步上前,复又接连叩头哀声求饶:

    “刚才不知道哪里来了一只野猫,在后窗勾魂一样地惨叫,逗引得雪球不安分。奴婢就拿了鸡毛掸子,绕到屋子后面去赶。也不过只是一转眼的功夫不见,雪球不知怎么就发起狂来了。它平素里一向懒怠,尤其是这个时间,都是在困觉的。奴婢也万万没有料想到,夫人看在奴婢勤勤恳恳,从不敢偷懒懈怠的份上,就饶了奴婢吧!”

    说得哀哀切切,哭得雨打海棠,端的让人心生不忍。

    看母亲,紧绷着的脸就有些和缓。

    那齐嬷嬷惯是个有眼色的,抿抿鬓角一丝不乱的头发,对母亲道:“刚出来得匆忙,忘记抹桂花油了,有些别扭,我就先回屋子了。”

    母亲歉意地捉了齐嬷嬷的手:“那怎么好意思,怎样都要留下来用过早餐的,我将这些不省心的打发了就是,又让您看笑话了。”

    齐嬷嬷亦亲热地拍拍母亲的手背:“老侯爷夫人交代给我的任务,今日我总算是不辱使命,完成了大半,心里的石头也落了地。该日咱们再一起唠扯。

    早饭在哪里吃都是一样的,左右也都是您苏夫人掏腰包。我背地里吃去,省得你见我吃得多了心疼。”

    一番插科打诨,风趣幽默,母亲就不再挽留,亲自送她到院子口,又叮咛玉凤代她送嬷嬷回客房,才转过身子。

    脸上已经挂了一层寒霜,眼睛里满是凌厉之色,像刀子一般在院子里众人身上扫来扫去。

    有乖巧的丫头,自屋里抬出一张太师椅,安放在院子当中,六姨娘碎步上前,将母亲搀扶着坐下。

    其余众人皆低垂了头,不敢再议论言谈。

    青青脸色已经好了很多,被四姨娘和跟前丫头搀扶着,勉强可以站立起来,腿弯处仍在止不住打颤。

    六姨娘双手递上一盏香茗,劝道:“喝点菊花冰糖败火吧,消消气,别气坏了身子。”

    母亲冷冷地用手一挡,滚烫的茶水溅出来,湿了六姨娘半截袖子。

    六姨娘咬牙忍着烫,将茶盏递给身后丫头,急忙将袖口撸起一点。她原本今日穿的是广袖双重罗衣,宽大的袖口几乎将整只手都遮挡了起来,只余一点葱白样的指尖。如今袖口上绾,露出一截白皙的藕臂,然后又赶紧放了下去。

    我不过是瞥了一眼,就已经清清楚楚地看到,上面有几点成团的红斑。

    那是我瓷瓶里药粉中毒的症状。

    果然不出我所料,真的是她!

    平日里作出一副谄媚逢迎的样子,跟在母亲身边,近乎奴颜媚骨地伺候,低调隐忍。惹得府里的女眷们都看不起她,经常低声嘲讽,就连青愁也引以为耻,与她并不亲近。实际上她却深藏不露,暗里筹谋自己的阴谋诡计。在府里众人面前,借着给母亲端茶递水的机会,趁机下毒,有谁会怀疑?

    当年听闻八姨娘和九姨娘怀的是男婴时,煞费苦心,暗下毒手,帮自己的儿子防患未然,提前剪除将来的竞争对手。

    可能是从哪里得知苏家要送我入宫的消息时,又屡次加害于我,怕是想给青愁创造机会,好飞黄腾达。

    还有昨日青青所中婆娑之毒,乃至今日之事,怕是都与她脱不了干系,

    可惜,这些也只是我的猜测,没有真凭实据。

    青愁望了六姨娘一眼,眸底难掩一点担心,但是却站在原地,并未动弹分毫。

    我不动声色地悄悄绕过去,低声问:“六姨娘,有没有烫到,我帮您抹点药膏吧?”

    六姨娘黯然地看了一眼装作视若无睹的青愁,感激地对我说:“谢谢青婳小姐,不用了,水也不算烫,再说隔了两层衣服,无碍的。”

    我也就不方便再勉强,以免突然热情过度,惹她多疑。

    那个丫头仍在不停地磕头,苦苦哀求。额角已经隐约有了血迹。

    母亲不耐地挥挥手:“我为何免了你所有的差事,就让你专门看管雪球。就是因为六小姐害怕这畜生。如今你玩忽职守,酿成这样的祸事,轻饶不得,下去领十个板子,以儆效尤。”

    小丫头知道哀求也无甚用处,十个板子还是受得起的,含泪磕头谢过母亲宽容,被一个粗壮的婆子从地上拉起来,仍委屈地抽噎着,看得我心生不忍。

    “青青,如今可好些了?”母亲转头和颜悦色地问。

    青青娇娇弱弱地靠在四姨娘怀里,含泪点了点头:“女儿已经无碍了,多谢母亲挂心。”

    母亲满意地点点头:“那就好,我当初也是看那雪球性子温顺,才留在身边养着的。千叮咛,万嘱咐,没成想今日里百密一疏。待会我就差人打杀了那个惹祸的畜生,你不必再怕。”

    然后转头吩咐身边的丫头赶紧去叫一顶软轿,送青青回院子里歇着,温言叮咛:“我这里尚有一株高丽参,最是安神,一会儿我叫丫头炖好了给你送过去。”

    青青挣扎着要给母亲行礼,被母亲制止了,身子如弱柳扶风,颤巍巍地靠在四姨娘身上,微蹙远山黛眉,眼含盈盈秋水,一副小鸟依人的可人姿态。

    母亲挥手:“回去吧,这两日好好休养,就不必过来请安了。”

    话还未落,就听到院子口有一道威严的喝声:“今天谁都不许走!”

    未见其人,单是一声低喝就已令人自心底而生敬畏。

    我闻声扭过头去,却是祖母在几个丫头的簇拥下,自院子外面走了进来。深紫锦缎四喜如意纹对襟裙,珠环翠绕,贵不可言。只是满脸怒容,令人无端心生恐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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