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由一阵愣怔,太后这是什么意思?

    “水为茶母,烹茶对水质极为讲究,不同的水质烹出来的茶汤可谓大相径庭。 ”太后淡淡地道:“不知十一小姐对此可有讲究?”

    “天泉,天水,秋雨,梅雨,‘露’水,沏泡碧螺‘春’皆是合宜的。”我低首敛眉道。

    “一捧碧螺‘春’,四万‘春’树芽。哀家这‘洞’庭贡茶清香文雅,浓郁甘醇,我也是说无论什么水都是适宜的。偏生皇上与麒王对于茶水都颇为挑剔,意见相左,哀家左右为难,不知究竟该迎合于谁的口味。”太后拖长了尾音,意味深长地道,分明意有所指。

    我一时捉‘摸’不透太后究竟所指何意,悟不透玄机,不敢唐突接言。

    “朕那里倒是有专‘门’从城外山脚下拉来的山泉水,山秀泉神,泉水清冽,沏茶最好,我吩咐下人去取。”皇上看起来兴致颇高,转身就要吩咐身后肃立的郭公公。

    “山顶泉轻清,山下泉重浊,石中泉清甘,沙中泉清冽,土中泉浑厚,皇兄,这山下水好像并不适合沏泡这‘香煞人儿’碧螺‘春’呢。还是石中泉为佳。”凉辞悠然道,竟然在皇上面前亦是这样直白,毫不留情面。

    “喔,没想到贤弟竟然懂得茶道,我记得你一向对于这些风雅之事并不上心?”皇上挑眉看了我一眼,似是漫不经心道。

    “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唯独茶之有道。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我对于此绝不马虎,也不敷衍。”

    凉辞不紧不慢地说,带着挑衅的意味,寸步不让。说完看了我一眼,‘唇’角微翘,噙着笑意。

    太后俯身看我,盯住我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问道:“十一小姐意下何为?”

    我瞬间就明白过来,太后这分明就是借物喻人,询问我的看法。

    在她犹如利刃一般的目光注视下,我有片刻惊惶。不知道该怎样回答,才能说到她的心坎里。

    我只知道,对于此事,我绝对犹豫不得,更不能违心而言,当下斩钉截铁地道:“观音沉似铁,更比较适合皇上的山下泉。而青婳自幼长于山间,惯会使用石中水烹茶,悟不到山下泉‘精’妙之处,望乞恕罪。”

    太后狭长的凤眸眯起,眼梢微微上挑,似数九寒冬的劲风自我脸上划过,令我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寒战,满脸惶然,却努力‘挺’直了脊梁,不卑不亢,坚定从容。

    寝宫里有那么一霎那,谁也不说话,各自沉默,满怀心事。

    我身边的炭炉燃得正旺,火苗张牙舞爪地自炭炉里窜出来,“噼啪”爆响,并无一点烟尘。**辣地炙烤着我,生了汗水,濡湿了后心。

    俄尔,太后缓了脸‘色’,笑‘吟’‘吟’地招手唤过一旁的宫人,状若无事地道:“今个你们两个人算是有口福了,我那海棠树下还埋着一坛梅‘花’萼上收集的雪水,强过泉水百倍,就便宜你们两个。”

    宫人得了旨意,稍候片刻,就抱着一个清洗干净的鬼脸青进来,启了封口,倒进壶里,将炭炉风‘门’大敞,炭火凶猛,煮沸不过片刻时间。

    茶盏是极为清透的骨质瓷,并无半分杂质与装饰,我挽起袖口,熟练地温杯,取茶,洗茶,冲泡,一时云蒸霞蔚,茶香袅袅。

    茶盏清透,自外可见茶叶舒展鲜嫩如生。

    宫人将茶水分别呈给太后与皇上,凉辞,三人轻品慢酌,皆赞叹不已。

    皇上当先放下手中茶盏,调侃道:“十一小姐如此手艺,可谓登峰造极,也怪不得麒王爷半日不见,就魂不守舍地追过来,怕是担心朕这皇宫乃是龙潭虎‘穴’,会将十一小姐生吞活剥了吧。”

    太后带着翡翠镶攒护甲的指尖捏起盏盖,清浅拨‘弄’着盏里茶叶,脸上意味不明,不知在想些什么。

    凉辞道:“皇兄此言差矣,青婳能得母后青睐。乃是她的福气,何来不放心之说?

    不过皇兄也知道,愚弟素有隐疾,青婳一直在为我针灸调理,马虎不得。我这许多年里终于求得良医,自然不能半途而废。我也只能冒昧地来求母后,在普宁宫里给我腾一处院子居住,也省了来回奔‘波’之苦。

    如此一来,青婳既可以安心为母后烹茶,又可以为我诊病,我也终于能有机会孝敬母后,这可是一举多得的主意。”

    我立即就明白了今日院子外面的喧闹声是因何而起,好笑之余,心里又生了暖意,轻柔‘荡’漾。

    太后以诊病为由将我留在普宁宫,凉辞虽然放心不下,自然不能忤逆。他借口我每日需要给他诊病,搬进普宁宫,皇上与太后也说不得什么。那么,我们依然可以朝夕相对,太后将我留在普宁宫中也就没有什么意义了。

    “看贤弟今日这般兴师动众,我还以为要将整个麒王府搬进普宁宫呢。”

    皇上似是玩笑一般。我与凉辞却都知道,皇上说话,那就是一片看似平静的沼泽地,一脚不慎,就有可能整个人陷进去。

    “太后只是留青婳在身边小住几日而已,我也仅随身带了几件换洗衣物,其他的,都是诊病所需‘药’材。青婳方子独特,并非一成不变,所以我不得不将‘药’圃里面的‘药’一样挖了一些带过来,省的还要每天来回折腾下人。”

    “是吗?”皇上浅酌一口茶水,转过头来问我:“不知麒王的病情可否好转?若是需要什么‘药’材尽管张口就是,宫里朕自认‘药’材还是齐备的。”

    我觉得皇上于公为君,于‘私’为兄,却处处针对凉辞,多疑善变。而太后作为母亲又有失公允,多有偏颇,心里难免为凉辞抱屈,就势说道:

    “谢皇上恩赐,都是陈年旧疾,的确劳神费力。麒王爷虽然当初学武的底子打得扎实,但是由于过于贪进,对身子造成了极大的伤害,调理不能一蹴而就,必须持之以恒,否则也不会这么多良医束手无策了。”

    太后放下手里一直把玩的茶盏,问我:“凉辞身子竟然这样差吗?以前受过什么伤?难道没有痊愈?怎么以前从未听人提起?”

    声音里含着作为母亲应有的担忧与心疼,还有一丝焦灼。

    看来凉辞对于以前的事情确实没有同他的母后说起过。我站起身,转过茶案,步入到屋子中间,恭恭敬敬地跪伏在地,给太后磕了个头,方才抬起头,沉声说道:

    “请太后娘娘恕青婳直言之罪。麒王爷以前究竟吃过多少苦,受过多少罪,我不知道,他也从未在我的面前提起过。

    但是我给他针灸时,看到他整个后背,密密麻麻,重重叠叠,大小不下几百甚至上千道伤疤,体无完肤。

    那是为了习练上乘心法所用的洗经伐髓之法。在不足六岁稚儿身上每日割开刀口,用极其刺‘激’‘性’狼虎之‘药’深埋进伤口之中,满身如万蚁啃噬,针扎刀刺,常人无法忍受。不仅如此,每天还要带着一身淋漓鲜血浸泡在‘药’液之中,其苦痛程度甚于盐渍鞭笞百倍。

    这样做,的确可以起到事半功倍的效果,令功夫突飞猛进,所以麒王爷才能修得一身绝顶武功,万夫莫当。但是也是揠苗助长,对人身体隐患无数。

    青婳敬重麒王爷,他是我们整个长安王朝的守护神,这些都是他为家国天下付出的代价。我如今每天需要做的,就是尽量排除麒王爷身体里的病灶,使得他身体康泰,我长安江山永固。”

    一席话,虽然我有些夸张,并且或多或少诽谤了凉辞最敬重的师傅,但是的确发自肺腑。

    凉辞所受的苦难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你的锦绣江山,为了你们能够坐在那高处尽享权势,安享荣华?你们觉得理所当然,并且对他百般猜忌的时候,有没有考虑过他的感受?

    凉辞低垂着眼帘,紧抿薄‘唇’,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但是我看到他的鼻翼翕动,喉结艰难地上下滑动。这些都是他不愿意回忆起来的过往,我的话肯定令他心里不舒服。

    太后坐在位子上愣怔半晌,终于站起身来,一步一步走向凉辞,眼中隐约可见泪‘花’晶莹:“我儿,把衣服褪下,让母后看看。”

    凉辞坐着巍然不动,只淡然道:“都已经过去了,小题大做什么?”

    “褪下!”太后厉声坚持,声音里带了一丝颤抖。

    凉辞无奈地站起身,背转过去,将衣襟向下敞开一点,‘露’出刀疤斑驳‘交’错的后背,然后快速地掩好,极不自然。

    虽然不过只是看了一眼,太后,皇帝都有些动容。如今已过这许多年,许多疤痕已经淡化,仍旧这般触目惊心,当初是要受多少苦楚?

    太后的手忍不住有些颤抖,嘴‘唇’也抑制不住哆嗦起来,几乎泣不成声,站在凉辞身后,伸出胳膊,轻轻地揽住他的肩,小心翼翼,似乎有些生涩,还有一点怯意。

    太后轻轻地把脸偎过去,泪珠滚落在凉辞的后颈上,凉辞脊梁瞬间有些僵硬。

    太后立即就放开来,最终也只是叹息一声:“孩子,让你受苦了。”

    凉辞在那一刻,面上明显有些动容,虽然只是侧身面对于我,但是我能够看到,他的‘唇’角轻微地‘抽’搐了一下,喉结上下滚动,似乎是在拼命压抑着什么。话说出口,声音却是依然清冷:“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我明白师傅和母后的一片苦心。”

    太后张了张口,终究没有再说话,一脸黯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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