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雷……”黑猫的声音都变得微弱了,掺杂着一种绝望。
    风轻轻地吹,摇曳着四周的草木。
    格雷静静地骑着马,站着,那头盖骨裸露在阳光下,异常地瘆人。
    隐去了身形的薇薇安掩着唇飘向一旁,被银月骑士们背在背上的矮人们瞪大了眼睛错愕地看着。银月骑士们,也一个个错愕地望着格雷。
    整个世界静悄悄的。
    无论是贝琳达还是泽达,都呆住了。这是他们从未想过的走势,巫妖圣骑士亲手揭开自己的面罩。
    远处躲在树冠里偷看的巫妖们却都欢呼了起来。
    “哈哈哈哈,终于揭开面罩了!他果然是我们的同族!一只勇敢的巫妖!”
    “太帅了!我喜欢!我要把这个画面画下来!”
    “战斗吧!巫妖圣骑士!让这个世界感受你的怒火!”
    “你说他会不会让人类对我们巫妖改观?觉得我们都是正义的?”
    “我觉得会!哈哈哈哈!毕竟,他是一个完美的骑士!”
    “真的是巫妖……”莫尔卡四只手一起捂住了嘴,都有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了。
    “嘶——!”特内达斯扬起马蹄,重重地甩着脑袋,将自己头部的马甲也甩掉了,露出狰狞的头骨。
    银月骑士们一个个默默脱下了自己的头盔,丢到一旁。
    温润的阳光静静地照着。
    前一刻还是享誉整个大陆的,正义的银月骑士团,然而,此时此刻,他们已经变成了彻底的亡灵军团,站在阳光下。尽管阳光还远没有准备好接纳他们,然而,他们终究是脱下了自己的头盔,向这个世界展示了自己的真面目。
    对面骑兵团,包括银甲骑士在内的所有人,那表情都已经足够扭曲了,仿佛随时都会昏厥过去一般。
    格雷微微张开下颚,轻声说道:“从今天开始,我不会再遮掩了。如果这就是命运的安排,我将直面。我就是巫妖,这就是我的银月骑士团。我可以不当圣徒,我也可以不当圣骑士,但我是骑士,任何人都无法否认。我将以骑士的身份去战斗,直至毁灭降临。告诉我,你想怎么对待我?向我发出挑战吗?为了你的正义?”
    银甲骑士瞪大了眼睛,那脸色又红到紫,再到惨白。张大了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那是肉眼可见的恐惧。
    “你追击过我,还记得吗?好几年前。”注视着银甲骑士,格雷骑着马一点一点地向前,轻声说道:“那时候我跑,因为我只想活命,只想避免纠纷。现在我不会再跑了,因为我有了信仰。我要守护它。你是否,还要像之前那样对待我呢?”
    根本没有人回答他,恐惧,已经迅速吞噬了他敌人的心智。
    “他真是巫妖!快跑——!”
    有骑兵掉转马头想跑,然而,薇薇安面无表情地伸出一只手施法了,所有马匹的腿都被死死地固定住。那骑兵直接从马上栽了下去。不是一个,而是一整队,骑兵们如同积木一样东歪西倒,连同他们的马匹一样栽倒在地。一片鬼哭狼嚎,一片混乱。
    银甲骑士呆呆地望着格雷,他的眼角在抽搐,嘴角在抽搐,表情在扭曲着。
    格雷驾着马,一步步地向前。
    “你!别过来!别过来!”银甲骑士吓得想跑,在发现自己的马动弹不得之后,他连忙翻身下马,却又发现自己的两条腿也动弹不得了。如同其他骑兵一样整个栽倒在地,一点一点地爬着,挣扎着,哭喊着。整个骑兵团的人都是如此。
    战斗还没开始,他们却已经战败了。
    银月骑士团的成员们静静地,冷漠地看着,看着这群前一刻还扬言要伸张正义的人,下一刻却失魂落魄地只想要苟活。很滑稽,却没有带给他们任何胜利者的喜悦,反而有一种漫上心头的无奈。
    翻转了身子,银甲骑士面对着格雷嘶吼道:“你别过来!邪恶的巫妖!不要过来!圣灵会惩治你的!你总有一天,会受到正义的制裁!”
    “总有一天?为什么不是现在?你不想为了你的正义,向我发出挑战吗?”骑着马,格雷一步步来到他的面前,伴随着一阵刺耳的声响,抽出了腰间的剑。
    那剑尖缓缓地靠近瘫倒在地的银甲骑士的咽喉,银甲骑士猛地抽搐着,瞪大了眼睛惊恐地望着格雷。一动都不敢动。
    原本混乱,歪七竖八倒着的骑兵们都安静了下来,所有的,都呆呆地望着格雷。
    “告诉我,你想向我发出挑战吗?我给你挑战我,守护自己口中正义的机会。”格雷用剑尖轻轻挑起了银甲骑士的下巴。
    冰冷的感觉迅速顺着被抵住的银甲骑士的下巴,蔓延到了他的全身。
    一阵微弱的颤抖之后,银甲骑士的裤裆湿透了。水渍在地上缓缓地晕开,银甲骑士颤抖着,哭着说道:“不,不可能,你不可能是那只巫妖……他很弱小,不可能召唤这么多亡灵骑士……”
    “他只是不像你那么好斗而已,想要避免一场争斗。你却因此觉得他弱小?这就是你口中的正义吗?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你,是否要为了你的正义,挑战我?”
    “不,不……我,我不挑战您,我不挑战您。请原谅我,我是无意的。不,我有意,但我没想到您真的是巫妖……请饶了我吧……我不想死。我是五个孩子的父亲,我只是想过来混点好名声而已……因为听说你从不杀人。所以……别杀我,我不会说出去的,别杀我……”
    “懦夫。”格雷轻声评价道。
    “对!我是懦夫!请您宽恕我吧!我只是一个懦夫而已!您没必要杀死一个懦夫,对吗?”银甲骑士嘶吼着,已经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连鼻涕泡都哭出来了。
    格雷缓缓收回了剑。
    黑猫都傻眼了:“格雷,你想干什么?为什么不杀了他!”
    “我不会杀他,我没有杀过任何一个人类,不会因为他而破例。”最后看了已经抽泣得不成样子的银甲骑士,格雷将剑收回了剑鞘。
    “他已经看到你的真面目了!如果你不杀他,很快你是巫妖的消息就会传遍整个大陆!”黑猫还在盔甲里拼命地呼喊着:“杀了他们!听我的,杀了他!这个人绝对不会信守承诺的!他会告诉所有人你是一只巫妖!我知道你恪守骑士誓约,但这很简单!他不敢挑战你,你可以挑战他!他已经触犯了你的威严,你完全有理由挑战他!只要一个不小心,就可以要了他的命!就像一场意外!”
    卡尔骑着马来到格雷身旁,轻声问道:“需要把头盔都捡起来吗?”
    “不需要了。”格雷轻声答道:“我已经累了,不想再隐藏,也不想再欺骗。不想欺骗任何人,也包括我自己。从今天开始,我们要行走在阳光下!”
    “是!”银月骑士们齐齐敲打着胸甲。
    黑猫都快哭出来了:“格雷……完了完了,这下真的完了。格雷,你不能这样……真的会出事的!”
    格雷骑着马从银甲骑士的身旁走过,身后的银月骑士团成员也一个个地跟上。
    已经被吓傻了的骑兵们重重地喘息着,老老实实地躺在地上,没有任何人胆敢阻拦,甚至连挣扎都不敢。任由已经摘掉头盔的“邪恶军团”兵不血刃地通过。
    一切是如此地和平,和平得都有些不可思议。
    “格雷……你真的应该再考虑一下,真的。”
    不顾黑猫的哀求,格雷继续骑着马一步步往前走。银月骑士团在泽达和贝琳达错愕的目光中渐渐远去,直到消失在山的另一边。
    薇薇安最后看了悬在天空的泽达和贝琳达一眼,也看了躺在地上动都不敢动的骑兵队一眼,也跟着银月骑士团消失在山路的转角处。
    正如黑猫所说的,消息很快传遍了整个大陆,如同一份证据摆上台面一样,瞬间消除了最后帮格雷辩护的声音。可是,谁在乎呢?
    那从来就不是格雷想要的,不是吗?
    谁要他们去跟别人辩驳格雷到底是不是巫妖呢?
    格雷想听到的,是有人说巫妖也可以是正义的,可以是圣骑士。
    然而,没有,一个都没有。
    银甲骑士有没有信守约定?
    不知道。格雷不知道,也不想探究这个问题了。他已经摘下了头盔,不想再戴上了。如果这是他最后的时光,那么他希望,每一刻,都能生活在阳光下。堂堂正正的,没有谎言,没有欺骗。一切都应该光明磊落,好像《圣经》中所写的那样。
    回家的路,变得畅通无比了。
    路过的地方,每一个人,都可以清楚地看到一支行走在阳光下的亡灵军团,他们高举着曾经被所有人视为正义象征的银月旗帜,依旧是那么地彬彬有礼。只是,人们对他的态度,却从敬仰,变成了恐惧。
    每一个城镇都敢阻拦身份不明的圣骑士,但没有一个城镇胆敢阻拦一支真正的亡灵军团。他们宁愿在格雷到来之前举家搬迁,也不敢在镇外设置路障。
    新的消息,如同一场风暴一般,迅速席卷了整个大陆。
    ……
    “教廷要求我们做出表态,参加讨伐圣骑士的联军,或者成为联军讨伐的对象。”
    “确认清楚了吗?圣骑士大人……真的是巫妖?”班尼迪克二世的声音都在颤抖了。
    大臣面无表情地答道:“确认了。沿途的居民都看到了,圣骑士大人,就是巫妖。现在教廷要我们立即答复。还有,臣民们也在等着王室的答复。”
    鲍勃站在一旁呆呆地听着,眼泪一滴滴地滑落。
    “臣民们怎么说?”
    “臣民希望皇室能立即讨伐。”
    “他们受到圣骑士巨大的恩惠!”班尼迪克二世高声咆哮道。
    “即便如此,也没人愿意与黑暗为伍。”大臣无奈说道:“陛下,如果您选择站在巫妖一方,那么您的臣子,都会选择站在您的对立面。请务必考虑清楚。”
    ……
    接到消息的时候,依琳握着信的手都在微微颤抖。
    “确定……是真的吗?”
    “应该没有错了,所有渠道的消息都一致。”艾比罗伯斯低声说道:“其实我们一开始就知道他的身份有问题,但我们没想到这么严重,居然……是巫妖。现在所有人都在讨论这件事,我觉得,依琳小姐您最好也做出回应。不然,大家会觉得你是站在格雷那一边的。”
    “大家,指谁?”
    “民众,教廷,还有……还有各地的贵族们。即使是受过圣骑士大人恩惠的人,现在也没人敢表态支持圣骑士大人。现在,我们只有宣称自己是被他欺骗的,才有可能自保。”
    “帮我备马。”
    “您要去哪?”
    “咸鱼港。”依琳轻声答道。
    ……
    格鲁格鲁伯爵将手中信函捂到了自己的脸上,紧紧地捂着,那身躯微微颤抖着,久久地,都没有拿开。
    ……
    “圣骑士居然是一只巫妖,天哪。”
    “所以圣灵究竟怎么回事?一只巫妖居然成为了圣骑士,还曾经控制教廷?”
    ……
    “可他做了很多好事,前几天你不是还赞美他的吗?你甚至要求我们在祈祷的时候加入他的名字。”
    “我是被他蒙蔽了!那是一只邪恶的巫妖,实在太邪恶了!我被他欺骗了!”
    ……
    “所以一只巫妖为什么要冒充圣骑士?是为了要颠覆我们的信仰吗?”
    每一个地方都在议论着。
    没有人再议论格雷究竟是不是一只巫妖,人们议论的,是一只巫妖冒充圣骑士,究竟是为了达到怎样不可告人的目的。
    有传闻说格雷从向他宣誓效忠的国家手里讹走了巨额的财富。
    有传闻说格雷假借圣灵的名义,把红衣主教绑起来烧死。
    有传闻说格雷以婴儿为食。
    甚至有传闻,前任教宗奥格斯格三世的死,与格雷有关。
    当对方是一只巫妖的时候,什么样的谣言都不过分了,不是吗?什么样的谣言,都会有人信。毕竟那是一只巫妖。一只巫妖,还能干出什么好事呢?
    所有过往的辉煌,都似乎在顷刻间被遗忘了。
    ……
    “他确实是一只勇敢的巫妖,我都忍不住要称赞他了。是什么样的原因让他居然敢主动暴露自己的身份呢?”
    “这不需要我们去思考,狂信徒总有自己的一套逻辑。我们只需要知道的,是现在局势变得对我们越来越有利了。当初支持他的决定果然是对的。如果他不是爬得这么高,也就不可能摔得这么重。”
    “哈哈哈哈,如果天堂再不宣布讨伐他,我有一个不错的建议。我们可以宣布讨伐他,以天堂的名义,然后将我们的人,伪装成天使,扶植我们自己的委托人。这个想法简直不能再美妙了,原本的教廷,将彻底沦为非法机构。”
    深渊之中的声音在讨论着。
    ……
    圣光之中的声音同样在讨论着。
    “他居然自己揭开了身份……这个结果,简直不能再坏了。”
    “这样一来,我们就别无选择,只能宣布讨伐他了。”
    “也许我们应该再考虑一下。我们真的要讨伐一位圣徒吗?”
    “我们已经没有其他选择,除非我们愿意在这场与地狱的争斗中宣布落败。他们会有一大堆的计划在后面等着我们,如果我们没办法立即跟巫妖划清界限的话。”
    沉默,许久的沉默。
    一个声音问道:“现在,对巫妖圣骑士的讨伐条件已经触发,有谁要发起针对与巫妖圣骑士之间约定的终止议案吗?”
    白茫茫一片的圣光,静悄悄的,没有任何声响。
    许久,那声音接着说道:“既然如此,那就履约吧。派出天使军团,结束这场闹剧。”
    ……
    风雨飘摇之中。
    圣历10758年五月中旬,在离开黑龙城的一个月后,格雷所统领的银月骑士团,终于回到了他们位于大陆南端的“家”——咸鱼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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